有人在竹林里遇到了昏迷的韩竻,把他送到了附近的医院。
母亲已经在病床边守了韩竻三天,父亲知道儿子失踪,无奈工作关系走不开。在得知找到儿子的第二天赶了回来。
韩竻睁开眼睛,看到的是守在床边的父亲。
父子间的感情不像母子间那么外露炽热,父亲只是伸手抚上他的头,笑笑不说话。
“抱歉,我弄乱了你的书房。”韩竻轻声道。
“我去过书房了,不过我可不想因为这个失去一个儿子。”父亲看着韩竻,眼中有种不知所措却又急于表达的焦躁,“无论发生什么,或是知道什么,你都是我们的儿子。”终于,这位父亲道出了心底酝酿许久的话。
韩竻此刻泪满盈睫,他不敢说话,因为他怕一开口,眼泪会掉下来。
母亲在这个时候走进来,她的出现多少起到了缓和的作用。
她来到床边,伸手抚上了韩竻的脸。韩竻感觉到她很用力,如果不是自己手上打着点滴,她估计会直接抱住自己。
“妈——”韩竻叫道。
或许是知道自己太用劲儿了,母亲立刻收住了手,看着自己的儿子,欣喜地拭着泪水。
——喜极而泣的眼泪。
韩竻吊两天盐水就回家了,柳浩知道死党回来了,第一时间就来看望。就在柳浩来看望他的那天下午,父亲因为工作的事情,没有当面的道别。
匆匆相聚,无声道别。
韩竻看着这一管透明的液体,是母亲拿他换洗下来的衣服送洗衣机的时候从口袋里掏出来的。这支试管是芬尼克斯配制巫药制剂专用的试管,这里面装的是治疗胃病的特效药。韩竻摩挲着试管,把它拿在手里缓慢滚动着。
记得,那晚在禁林向吾枫提过母亲的胃不好,是他一直以来挂念的事。
“没想到,你居然记着?”韩竻呢喃道。
他放下那管液体,走进卫浴间站在镜子面前,望着镜中的自己。撩起黑发,尚见几缕未褪的银灰色的头发。
晚上,韩竻特地煮了南瓜粥给母亲当饭后甜品。
“今天煮得像外面的甜品!”
“嗯,换个做法。在百度上看到的教程,试试看。”韩竻笑着回应。在他口袋里的那管药剂已经空了。
高考结束的暑假,韩竻打开电脑。建立了一个文档“第一章”,刚打开就马上关上,又新建了一个文档,取名为“引子”。从这个暑假开始,到最后完成那一天——去掉一个逗号,过一会儿又加上,然后再去掉……反反复复。他知道,自己已经写完了这个故事。
于渊早已卸去了当初的浓妆,不至于让自己苍白的脸色和铁青的眼窝、双唇看起来太吓人,他适当地稍许进行了遮盖,至于发青的指甲他却选择不再掩饰,卸下了甲油。他正朝格瑞托瓦继承人的房间走去,格瑞托瓦早已更新换代。现在,他正以现任艾斯沃夫管理者的身份敲开了那扇背后见证了数位历史上格瑞托瓦继承者的枣木大门。
于渊走上前朝坐在阳台上,曲着一条腿,脸望向外面的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道:“芬尼克斯和艾斯沃夫的新学员已经报到,正等着你这位巫术史上的‘传奇’去致词呢!”于渊说完,看着对面的他继续道,“要知道您现在这个极富个性的姿态可与你‘伟大’的形象难以相称呢,枫长老。”
吾枫转过脸看着他,垂下眼皮,回到地面。白色的袍摆先滑落于地,接着才是双脚。“是吗?”吾枫轻言道,边朝他走去。
如今的吾枫,蓄起了长发,两鬓向后梳拢编成一根三股辫,卷起,用发扣固定在如瀑布般的银发上。眉宇间多了一份沉着与亲善。
“接骨木花?”吾枫经过面前时,于渊看到他发扣上的花纹脱口而出。
“嗯?”
“哦,只是看到你发扣上的图案。我母亲生前经常将接骨木花、薄荷、红糖冲调在一起给我治愈感冒,它的发汗功效很好。”于渊一想到自己的母亲,嘴角露出与他的心机不符的温柔。“记得接骨木花的花语是——万能的守护者。”
吾枫盯着于渊,就在对方沉浸完思绪抬起头的那一刻,他立刻收回了目光继续朝房内走去。
去往面见新学员的路上,吾枫记起了她当初送自己这枚发扣的情景。
“这个送给你。”她松手,一枚银色的发扣落到了他摊开的掌心。
“这个……”吾枫刚想说这个他不需要,她将食指抵在两唇间,示意他先不要那么快拒绝自己。
“现在用不到,不代表以后……”
吾枫至今记得,不管是送他发扣的她,还是从冰狩身下救下他的她,亦或是最后……他都记得。关于她的存在,她的样子,她的声音。关于你的一切,我不想忘记!我的记忆,就是对你存在过的证明。
于渊在事后给自己泡了一杯接骨木花、薄荷、蜂蜜调和的花草茶,他喜欢接骨木花的味道,尤其是配上薄荷带来的清新感。这种独特的味道会让他想起自己的母亲——这个可悲又可怜的女人。
于渊卸去了脸上的遮瑕,镜中出现的是一张如同吸血鬼一般的面孔,苍白无血色,眼窝、眼袋、双唇发青。即使原本模样清隽,但这样一张病态的容颜还是会让人感到可怕。
记得淼当初提醒他,“既然如此,就把对你最致命的威胁暴露在世人面前,想必感到害怕和忧心的会是他们。”
于渊当时很诧异,但他发现淼说得没错。他不敢用任何银制的器皿,甚至是金属制品进食,因为盛在银制酒杯中的热饮,亦或是银制餐盘上的热食都有可能要他的命。如今,周围的人反倒比于渊本人更无微不至,生怕怠慢——艾斯沃夫的继承人,性命可不能有丝毫闪失。
一出生,他的身上就出现了金属中毒才会有的黑斑,好在命大。第一次看到镜中的自己,于渊被自己都吓到了。为什么他和别人不一样?自己到底是人是鬼,为什么会有一张像死尸般的脸。但母亲却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并将他领到了自己的梳妆台前。
于渊的父亲是已逝的大莱蒙赖斯特公爵,但他身体里流地却是弑兄夺嫂的小莱蒙赖斯特的血。当他还是个小男孩的时候,就从仆人的窃窃私语里了解到了这一残酷而丑陋的事实。
父亲大莱蒙赖斯特公爵在战争中受了重伤回家修养,伤势刚好转但几天后却突然传来噩耗,据说是敌人的剑上淬了毒,公爵死的时候七窍流血,极为恐怖。
小莱蒙赖斯特继承了原本属于他哥哥大莱蒙赖斯特的一切。
母亲是在父亲死后生下的他,对外而言他是大莱蒙赖斯特公爵的遗腹子。但事实如流言,众人心知肚明,小莱蒙赖斯特害死了自己的哥哥,强占了自己的嫂子。
于渊知道在这个世上只有母亲这么一个亲人,但对她委身于小莱蒙赖斯特这点心存隔阂,母子间看似亲近却始终保持着距离感。
直到母亲离世前,他守在她的身边。
这个一生被误解的女人向自己的儿子道出了真相,“你的父亲是大莱蒙赖斯特……”
“我知道。”于渊应道,平静却带着一丝敷衍。
“不是小莱蒙赖斯特!”说这话的时候,这个女人使出了全身最后的力气抓住了自己儿子的手,“我想尽一切办法想要保住你,但没想到临盆的那一刻……好在你顺利落地了。”说到这儿,她已经泪流满面。她当初委身于小莱蒙赖斯特但始终拒绝嫁给他,为的就是保住丈夫唯一的血脉,不管留言碎语如何,对外他始终是大莱蒙赖斯特的儿子。她小心翼翼地呵护着腹中的胎儿,却未料依旧未防过他人的算计,于渊一出生就布满了黑斑,是中毒的症状。
于渊一惊,原来他一直误会了母亲。这个女人忍辱负重至今,不惜背负一切也要保住他。
于渊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想说什么却不知从何说起。“对不起,母亲。”他将这双曾护他周全,自己却浑然不觉的手握得更紧了。
母亲落葬后,小莱蒙赖斯特公爵也倒下了。
于渊照顾着病榻上的他,喂他喝完水,将玻璃杯放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根鹅毛,拈在指尖轻轻捻动着,“我父亲临死前曾经好转,但最后还是走了,说是中了敌人剑上的毒,七窍流血,死相恐怖。我寻遍了那间房间的各个角落,在床底发现了这个。小莱蒙赖斯特公爵,不,应该是——叔叔!您是否还认得?”于渊将手中的鹅毛放进刚刚的玻璃杯中搅动着。“据说有一种下毒的方式,就是将毒药粉末洒在鹅毛管上,吹进对方的耳道。叔叔您见多识广,是否有听闻过呢?”
小莱蒙赖斯特看到这一幕不禁瞳孔放大,死死盯着那根鹅毛。这么多年了,它怎么可能会在那个房间被找到?
“还是说我父亲根本就是死于这个庄园里某些图谋不轨的人之手?”于渊把那根鹅毛迅速从搅动的水中抽离扔到了地上,转过头盯着他,眼中充满了愤恨。
小莱蒙赖斯特脸色大变,他的手努力向于渊的衣袖伸去,试图抓住它。
于渊垂目,看着他紧紧抓着自己衣袖不放。他没有立刻甩开,相对的,他恢复冷静,以一种冷漠轻蔑的眼神望着他。
“你母亲本应是我的妻子,你外公最初给你母亲定下婚约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父亲从中作梗,她将会是小莱蒙赖斯特夫人,而不是……咳咳……”小莱蒙赖斯特说到激动的地方咳了起来。“你就不会是大莱蒙赖斯特的儿子,而是我的儿子。即使如此,我也把你当作自己的儿子。”
于渊眯起了眼睛,内心却一阵诧异。他知道?既然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为什么还要留下他?难道小莱蒙赖斯特不是一直认为自己是他的骨肉才让母亲生下他的吗?
于渊思索之际,小莱蒙赖斯特却突然扬起手打落了床头的玻璃杯,落在地上碎成玻璃屑。
于渊难以置信地望着小莱蒙赖斯特,这措不及防的举动让他一时不知该作何解释。
“我会死,会为我作出的一切偿命。但我决不能让你成为凶手!”小莱蒙赖斯特用尽最后的理智清醒地说道。因为就在他说完这句话之后,死神将他带去了另一个世界。
于渊不知道该相信谁,但不重要了。因为这个世界再无莱蒙赖斯特公爵爵位的承袭者,有的将会是艾斯沃夫的下一任继承人。
至于,那根鹅毛不过只是一根普通的羽毛而已。
事后,于渊按照依礼给小莱蒙赖斯特公爵举办了葬礼。他从黑色葬礼服的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那是她母亲的遗物。众多首饰中唯独它被单独放在梳妆盒一个上锁的抽屉里,蓝丝绒面的首饰盒里被珍藏的很好,看崭新程度似乎未曾佩戴过。之所以它会引起于渊的注意是因为这枚戒指的造型和小莱蒙赖斯特前臂上的纹身一模一样——接骨木花。于渊将戒指放在小莱蒙赖斯特公爵的墓碑前,撒上一抔土任流沙堆成小山,运用巫术让这座“小山”和小莱蒙赖斯特的墓碑融为一体。
“你母亲本应是我的妻子,你外公最初给你母亲定下婚约的人是我。如果不是你父亲从中作梗,她将会是小莱蒙赖斯特夫人……”仿佛言犹在耳,于渊轻轻地眨了下眼,抬起眼皮望着小莱蒙赖斯特的墓碑,道,“叔叔,我是否和我父亲很像呢?”余音未落,于渊眯眼,转身离开墓地。
于渊知道接骨木花源于他的母亲,得知接骨木花的花语却是源于他——小莱蒙赖斯特叔叔。
“于渊,快过来。看看这儿有什么?”小莱蒙赖斯特招呼着年幼的于渊过来。
年幼的于渊犹豫地走向自己的叔叔小莱蒙赖斯特,小莱蒙赖斯特却顺势一把抱起他,观看着花圃。幼小的于渊被吓了一跳,但他没有挣扎。他怕这个男人,就在不久前他亲眼目睹了他处死一个女仆,尽管那名女仆声称怀了他的孩子。
“两条人命我都不要。当初你谋害自己的女主人时,就应该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女主人?不就是自己的母亲吗?于渊并不曾记得她有伤害过母亲……
小莱蒙赖斯特冷酷的语气和平日里的叔叔大相径庭,他的狠戾和冷漠令在门外目睹这一切的于渊印象深刻。
“这些白色的小花是接骨木花,是你母亲最喜欢的花。你知道接骨木花的花语吗?”小莱蒙赖斯特把脸转向怀中的于渊,“万能的守护者!”如同一名父亲将自己的儿子呵护之至地放回地上,不像是一个叔叔对待侄子那般,蹲在矮小的于渊面前。“接骨木花的花语是万能的守护者,就如同我对你们。”小莱蒙赖斯特在说这话时,目光微微抬起投向于渊身后的人。她来了,是不放心自己的儿子和他在一起吗?
于渊意识到自己的母亲来了,迅速投奔到母亲的怀里。
佛德来到罗诺生前的办公室门外犹豫了片刻,最终敲响了门。来路上他就猜到联盟新任的总参谋长,他的上司,代替罗诺坐上那个他一直渴望的位置的人会是谁。果然,不出所料。
当坐在桌前的那个身影放下挡在面前的文件,露出那张年轻而与某人相似的面孔时,佛德朝他恭敬地鞠躬,起身看着对方。
罗洛抬起眼皮盯着眼前这位老相识。记得罗诺临死前让他相信佛德,可他却不认为罗诺生前的这位秘书有多么可靠。他在佛德的抽屉里发现了罗诺留下的为了让他以合理的身份回到联盟的相关文件,显然佛德并不想把这关键的机密文件交给联盟上层,那就只好他自己亲自动手拿着它交到了上层面前。
佛德发现文件不见,加上随之而来的新任上司的就任,这两件事联系到一起,不难猜到其中的关联。
“这是新到的军员名单,请您过目。”佛德说着,将夹在腋下的名单双手呈递到新任的总参谋长面前。
罗洛没有伸手要去接的意思,对方察觉到了这点灵敏地作出应对将它放到了桌上。
罗洛翻开名单,“你怎么称呼他?”
佛德知道他问的是谁,“最开始用过‘长官’,后来多用‘您’。”
罗诺继续翻着名单,突然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乌斯莱克·詟。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另一个人,但他的名字永远不可能出现在联盟的名单上,如果不是右手的伤势所累他应该也会成为一名联盟军人。
“乌斯莱克·詟,他是个人才。”罗洛低喃了一句。
佛德记下了这个名字。乌斯莱克这个姓氏非常耳熟,让他想起了当年双双效力于联盟的乌斯莱克夫妇。可以说,是联盟响当当的人物。
罗洛示意佛德可以先告退。
佛德点头。
但佛德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开口道,“因为你不曾是一名父亲。”他转过脸,发现罗洛依旧盯着名单,但显然他的眼神出卖了他,他在听。“你父亲曾经问我,‘你知道你为什么无法坐上这个位置吗’。我回答,‘因为我没有你狠心,能够弑妻杀子’。他笑了,然后告诉我,‘因为你不曾是一名父亲’。记得他当时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