恶魔捧起法师的脸，就这么吻了下去。
雷诺没有躲开，因为他知道那无济于事，他们实力的差距就摆在那里，如果对方真想对他做点什么，他是无论如何都逃不掉的。
深渊生物从来不屑于掩饰自己的欲’望，他们的彬彬有礼只是他们跟地面生物玩的游戏，他们不需要礼仪和退让，也不需要道德和善，只要足够强大，他们就是绝对的发号施令者和支配者。他不知道是什么让眼前这位接近于君主级别的上位恶魔对自己产生了兴趣，以至于他们和平相处了这么长一段时间（就于恶魔的本性而言，三个月实在是够久了）。兴许对方把他当做了储备粮，又或者是收藏品，也可能只是单纯地想要收养一只别的什么生物……恶魔的脾气总是捉摸不透的。但眼前这个恶魔……他是说，费格斯，一直都表现得很温和，从来没有命令过他，也没有戏弄过他，甚至有时候还会主动给自己解答——那些连雷诺自己都认为很光怪陆离的世界学问题。
但是，恶魔先生，您在观察我的时候，我也在悄悄注视您——您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呢？这样的地面生物家家酒，您会耐着性子玩上多久呢？法师没有回应，只是默默地调整着呼吸，因为看对方的架势，这种亲密的接触可能一时半会儿还不会结束——对方的舌头已经开始侵略他的牙床了。
费格斯的心情同样难以言喻。雷诺的反应是他最不喜欢的那种：没有惊慌，没有赧然，也没有欣喜，更不像是对他的举动早有预料，对方只是默默接受，却没有给出反馈。
他恨极了“没有反馈”，他已经受够了。
在那长达上百数千年的刑期里面，在那没有颜色的囚牢之中，你能接触到的一切都“没有反馈”：好似声音、光线、气味和温度都不存在，不需要进食，不会感到疲惫……除了你以外的东西都源自于你的想象，你触碰它们，就如触碰一片虚无。就连情感也被隔绝开来，热情、悲伤、恐惧、愤怒……火焰与雨水都在悬崖的另一边，而山崖之间赫然是一道深不见底、无法跨越的沟壑，你分明能望见对岸明媚的阳光，可脚下这迷雾氤氲的土地无边无际，它的边界永远在扩张，你以为自己在不断地往前走，实际上却没有离开过它的中心哪怕一步。
所有的挣扎都是徒劳的。没有五感，没有旁人，无法感受他物，亦不被他物所感受，像是要剥夺你存在的意义。
恶魔的三颗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一颗为愤怒，对囚’禁、对凋亡、对神明和世界，这是源自于他本性的、毁灭的本能；一颗为欲’望，对眼前这鲜活生灵的——食欲或者情’欲——他分不清；还有一颗是为那不愿承认却又切实存在的畏惧。这三颗心脏搏动着，蓦然从深埋它们的泥石中破土而出，长成三株彼此纠缠的巨木，熊熊燃烧的烈焰、寒光闪闪的锋刃与漆黑如墨的混沌在它的枝干上相互交错、咬合。
他终于在人类的眼中看到了惊恐，但他已经无暇享用。那些根须已经牢牢将他攫住，探入内里，仿佛要用整个世界的重量压在他的灵魂上，剧痛沿着灵魂上的裂痕蔓延至全身……他将雷诺推开，随即开始痛苦地嘶鸣。
两只向后卷起的长角从他捂住额头的手指缝中钻出来，背后伸出了一对将近六呎长的黑色羽翼；黑色的眼珠拉长变细，渐渐转为了泛着红光的白色；眼白却彻底变黑，小麦色的皮肤也成了深灰色，比人类要宽一些的嘴里长满了锋利的尖牙。
扑面而来的深渊气息浓烈得仿佛要化做实体，如同一只富有力道的手掌，扑灭了篝火，又将雷诺死死地按住。他动惮不得，身上的防护法术已经被这些庞大而狂乱的深渊体系能量冲破了，储存着法术的饰品也尽数碎裂；思绪同样一片混乱，好似恶魔流着血泪的痛叫闯进了他的脑子，飓风一般将那里搅成了废墟。
法师本能地想要坐起来，躺在地上的姿势令他非常不安。他强迫自己把不住颤栗的手肘支到地上，一点一点地挪到后面的树下，然后将后脑枕在树干与树根交界处的凸起上，慢慢地把自己撑起来。
这个过程中，恶魔仍然痛苦地伏在五步开外的地上，硕大的羽翼将身体严严实实地掩住，只有一节类似猛禽脚爪的肢体露在外面，深深地抓进了地里。在他背后的空中，一只比他的体型要大上至少十倍的禽类幻影就这么浮现出来。这只半透明的禽类浑身漆黑，如果不是边缘泛着红光，它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它的三双羽翼像落水的旱禽那样扑棱着，双爪也在不断乱踢，像是在挣扎；它的头部长着一对盘羊似的角，带有倒钩的喙高高仰起，像深空发出不存在的尖啸，夜空中的圆月与它的眼睛重合，从柔和的杏白变成了危险的猩红。
这就是眼前这只上位恶魔的完整形态。据雷诺所知，上位恶魔的原身带有极其庞大的深渊体系能量，不方便他们在地上界行动，所以在登上地表之前，他们会将原身藏在影界位面，把一部分力量投射到主位面，以塑造出一个跟地表生物类似的形象。费格斯大抵是在召唤他的力量，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原身并没有直接降临到这个投射上，反而像是被某些东西卡住了，不得不奋力挣扎。
也不知是适应了还是真的，雷诺感到周围的压迫在逐渐减轻。法师的双腿仍在因为恐惧而发软，却忍不住想要靠近这个他正在仰望着的虚影。也许是因为些微的缺氧，他仿佛看到有一些细长（与巨禽相比）的、绳索样的东西紧勒在那虚影上。
就在他试图分辨那些条状物时，伏倒的恶魔突然朝他扑了上来。
“……不要……看。”费格斯的声音非常低，听起来异常沙哑，“……危险……”
什么危险？雷诺刚想开口，却被肩窝传来的剧痛打断了：恶魔在他颈部的左边咬了一口。但伴随着这种疼痛，深渊气息的压迫感竟然奇异地消失了。
“……跑。”
“这到底——”
雷诺的话还没有说完，眼前的景色就变幻起来。
——恶魔用法术将他传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