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忘记了有没有去救石柱上的人,忘记了被困在锁链间的自己,唯一在意的就只是眼前的跋涉,在漫漫沙海里一眼望不到头的路。
楚淹的剑支撑着他,走向那片空明。
他几乎丧失了神志。
却霎闻一声嘶鸣,自西有凰鸟游曳高唳。
仰首东岸,却见艳色落云霄,赤火通红,天地一脉之色,辰星倒悬。
他空洞着眸子,瞳孔却渐渐倒影出身披万丈川霞的凰凤,自北舞于南庭。
这里是哪里?
神思尽毁的人行走在一片混沌里,他开口叫小白,没有任何回应,他这才想起小白现在还在成王宫殿中。
他苦笑着想,自己欠着澹台燕的那条命恐怕是还不上了。
他苦笑着想,我是谁。
恍惚中闻得一声长啸,一转头眼中没入重重的沙丘上的一片红金云霞。
那是楚淹一生也不会忘的景象。
南山北海携着春风十里的燕,一川澹水作了紫金袖袍,归墟万渡不灭的灯火作凤冠霞帔,千桃万夭,百莺啼万蝶舞,游曳其羽,自渌水天鸡起唱,一朝命魂相合,凰凤相嫁成祥。
相嫁的凰鸟啊。
他猛然跌坐于地,沙风飒飒间神色苍老得不像话,苦笑而瞑目,却是心乱如麻,泪如雨下。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那泪水,一滴滴地从胸膛中渗了出来。
直到泪水渐渐干涸褪色,他僵化在风沙里。
楚淹想,他是不是真的忘记了什么,他回头去看,只有一片沙,随风一吹,散得无情无义。
忽听得深林惊癫,白波震荡,水龙吟啸青冥。楚淹一转头,便见一人霓衣风马,跨烟霞而下东南,跃马而上,艳色落云霄,九鼎引天宫,如将踩碎三界江川的狂色,提鞭策马间身如轻燕。
如神之呓语。
鸾生彩鼓瑟兮流华,彼之心见君兮动漾。
他呆呆地看着这个场景,忽然觉得很熟悉,那个人却勒马走向他,那是一张模糊的脸,模糊到五官不见。
楚淹漠然看向他。
那人的鞭却直直朝他身上袭来,空明之野内,楚淹神思全无,却开始吟唱。一些他自己也听不懂的话,慢慢从记忆中流淌出来,嗓音沙哑含砾,溅入泪里:“独鹤兮掩风烟莽莽,秾华兮俯三春朝朝。
丘鹤兮问彼其松之乔,窈窕兮却道淑女何亡。
登灵兮天姥之高,归墟兮倒悬东南何老,天地兮金银穹台相倒。”
马上人执鞭的手微顿,看向楚淹,忽的笑了。那一霎,鞭落于身。
嘀嗒,嘀嗒。
血淌了一地,阴阳里的混沌耷着眼皮,澹台燕身化成泥,去追赶那鬼鸮,不料不见得鬼鸮,却看见一口井安安静静落在地上,澹台燕去往那底下张望,却看到一张脸,猛然尖叫出声:“啊!”
那是一张小孩子的脸,上面扎满了密密麻麻针,鲜血随之底下,一派惨状,而面孔森然。
澹台燕面孔扭曲着,剑坠入井中,铿一声水中人脸被撕扯得粉碎。
那一刻,消失在风中。
颓放着滴血的指尖蜷曲,耳畔充斥了女人的尖叫声,楚淹慢慢睁开眼,心脏颤栗,一口鲜血愕然自唇中涌出,他跌跪于地,膝陷入泥,泪落掌心。
他颓然:“啊,是姑娘啊。”
柳纨表情带了深深的恐惧:“是我害的你,如果不是我。”
他身上气力全无,只是摆手:“我没事,姑娘不必太过于自责了。”
柳纨摇头指向一旁的铜镜,脸上尽是未干涸的泪珠:“公子,你自己去看看吧。”
楚淹这才发觉到自己是从棺椁中清醒过来的,那一瞬间,一种念头从脑中窜出,使他猛跌了一下,被柳纨伸出的手扶住。他慌慌张张向铜镜走去,指尖颤抖着触向那面镜子,晕黄镜面倒映的显然是自己的脸,唯有眼尾却不知何时多出一颗血红泪痣,灼如朱砂,眸心潋滟,如一江春池桃瓣,使得原先温润如冰的面容染了人间烟火。
艳色自眼尾攀附,但又是唇淡萧索,眉叶冰棱,薄目冷然,两种气质揉杂在一个人身上,恍若隔世。
镜中人呆呆望着镜外,铜镜霎时跌出掌心四分五裂。
那个白袍散发的公子,却瘫坐于地头颅陷入肘臂间,掌心无力地捂住脸,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