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萦天,水落盘底,天光乍破处翻涌着紫气腾云,烟云间隐隐绰绰的一个人在长途跋涉,盘着那片海往下走。
潮深不见底,一路探下皆是虚妄,却听耳边一片嘶鸣,霎时跌撞在地所过处水龙吟啸,背上骑着的那个褴褛少年被驮着飞向半空。
在那一霎那却见万流纷纷降下,赤城猿哀整夜,悲凄声不休,捣冲心肺。
其魂悸魄动,长嗟而泪尽。
跌落神坛。
楚淹神思尽毁,独行于空明之野,在干涸至死的沙漠间游荡,失魂落魄地向前。
万物皆失色,嶙峋手臂已是青红伤痕遍布,恍为千钧所缚,灌铁般的疼痛使得六感空明。
他走向自己。
他说,为什么?
五岁本该是那样一个年纪,和别家的小儿郎一起摘藕取莲蓬,赤足嬉戏,捉几只毛毛虫去吓唬吓唬邻家小女,本该是父母抱膝疼的年纪。
他深陷梦魇,没有恶鬼,除却那片天河中漂流的海,是很尖的刀,刀刃亮的惊人,在他身上慢慢地游离,一片片地削下皮肉。梦里的小孩渐渐只剩下一副白骨,那把游离的刀开始在他的骨头上切割,一刀又一刀,钝痛刺入骨髓,梦里的日子尤其缓慢,小孩看着自己的血一滴一滴地流干了。
那副残破的骨架还在,骨髓里流出了鲜红的血,密密麻麻溅满了一地。喂给养了他半年的老婆婆,老婆婆又聋又瞎,嚼着他的骨髓忽的哭了,哭到八窍渗了血,呸一声将他吐出,跺烂了。
是怪物,是所有人冰凉而厌弃的眼神,是老道士迫不得已将他扔进深林,扔进万鬼谷让他自身自灭,不害了人。
楚淹顺着地狱往下走,曾经有人问过地狱下面是什么?有人说是空明,是人间,是天界。
他只看到了一扇门,一扇孤零零的门。
楚淹踌躇着,一步一步走近,在他的手搭上门的一霎那,被一股力猛然冲击倒,万千恶鬼纷拥着夺门而出,仿佛里面有什么可怕的东西。
他不幸倒在地,被万千亡灵践踏过魂魄,单薄的魂扭曲着而疼痛遍布。
楚淹躺在地间奄奄一息,也不知过了多久,最后一个魂魄从门中出来,那是一个女鬼魂,凑巧发现了地上被踩烂的魂魄。
“救救我吧。”奄奄一息的人说。
女鬼回头望了一眼门,那双足,又一次踩上地间血肉模糊的魂体。
她说:你活该。
一派阒寂,没有流风与海,只有钟声砸在心脏里,震得他浑身颤抖,模糊的血肉簌簌掉渣。他朝那道门爬去,缓慢蠕动着。
那是最后的门了吗?
楚淹上前,勉力从虚空中爬起,轻轻推开了它。
他呆在原处,在惚恍里看见了自己。
烈火灼烧中,梦魇的幻觉都散了,和他纠缠了十九年的恶鬼此刻被锁在地狱的底端,铁链震响,那赤足的脚被脚底轧铁的火焰烧得通红,被绑在石柱上的男子颓然深陷的头颅攀附上青红纹路,嘶嘶沾火的铸铁被一只无形的手高举,骤然烫向身体,一声厉叫,充宕在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他面色惨白,呆呆站在原处,透过那道笔直的光,就看见了门前的自己,肺腑间腾烧的灰烬涌动,他一动,铁链就震响。
那张脸慢慢抬起。
他看见了自己正在看着的自己,看见了深渊正在凝视着的深渊。
夺门而出。
他踉跄着跌入碎石,磨破的膝足滚烫,唯见血肉模糊的紫红惨象,身后的声音骤然响起。
被束缚着的人说:“救救我吧。”
楚淹绝望地想:“会有谁来救我?”
那人嗓音嘶哑着,蒙了层干枯的火:“救救我吧。”
楚淹问为什么。
那个人颓靡地抬起头,嘀嗒溅入池心的一滴血:“救救我吧。”
他转头一步步走向锁链间□□的人。
那人的指尖淌着血,一滴滴溅入烧红滚烫的石缝:“救救我吧。”
“救救你吧。”
陷落绝望的魂魄溺入深海,浮出喑哑的曲调,哑如割喉湮了生息。
一寸寸,他又陷入漫长无望而一眼望不到边境的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