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瑟瑟，天空飘着针尖细雨，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追来逐去，一个戴着斗笠、穿着蓑衣的老汉挑着柴，扯开粗哑的嗓音唱道：“前世作了恶，这世进山河；爬的猴儿坡，过的沟沟河；穿的烂筋筋，吃的洋芋坨；烧的兰花烟，睡的包谷壳；女人去偷汉，男人哈戳戳...”
朱正苗正吃着饭，突然听到外面传来“乡调子”，那句“女人去偷汉，男人哈戳戳”气得他把碗筷重重摔在桌上。“哪个狗/日的在外面乱唱？”
朱祥珍端着碗往外瞅了一眼，告诉他：“北湾的杨麻子，你又生啥气？”
朱正苗愤怒道：“你没听他唱‘女人去偷汉，男人哈戳戳’，这不是故意唱给咱家听的吗？这个杨麻子胆子是越来越大了，想当年要不是我帮忙，他能落户到朱家湾？现在翅膀硬了，居然敢看我笑话，这混账东西，我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朱祥珍忙拉住他：“他唱的是老调子，你又不是不知道，何必置这些气！”
朱正苗甩开手，一脚把矮凳踢开。“妇人之见，懒得和你说！”
朱正苗走进里屋，翻出四十年前的老照片。照片里面，二十出头的朱正苗头戴军帽，穿着土黄色的军装，英姿飒爽。当年复员回地方，他被推选为大队支书，管着七八百口老少爷们儿的吃喝拉撒，这是他人生最辉煌的时刻！如今社会正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包产到户让各家各户“开独灶”，北湾的外姓人越来越多，加上南湾的朱家人又不团结，他在村里越来越没有威信，现在居然连一个北湾的外姓人都敢嘲笑他，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种坏庄稼误一季，讨坏婆娘误一世。朱正苗替儿子感到不值。朱援朝出去已经四五年，一直没给家里写过信，这让他很担心。朱正苗了解援朝的性格，知道他是个莽性子，万一真杀了马德华，这辈子可就毁了。朱正苗真后悔，千不该万不该答应这门婚事。要不然后面一切都不会发生，或许朱家湾现在还是他说了算，援朝也不会有家难回！他暗自发誓，只要他活一天，朱全贵就别想舒坦！
朱全贵当上村支书后，老是莫名其妙的打喷嚏，大家笑他当了书记就是不一样，整天被人挂念。全贵脸上笑嘻嘻，可心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上任后，他才发现村支书并不好当，村里大小事务全落在他这个“一把手”肩上，家庭纠纷、邻里矛盾、田土争议、农业生产这些事全都指着他。除了妇女主任张丽萍，其他几个村干部都是朱正苗培养出来的，大家貌合心不合，干起事来费劲。除了这些，朱全贵还要应对乡里的各种考核和检查，其中计划生育就是一项硬指标。朱家湾的计划生育一直搞得不好，每次排在满月乡倒数第一。朱家湾的人虽然又穷又懒，但对于“造人工程”却乐此不彼，特别是北湾的女人，肚皮年年生、年年大，几乎没歇过气！偏偏北湾又穷，没钱交社会抚养费，孩子大多上不了户口，“黑户”一抓一大把。
罗能贵、黄蕙生两口子是北湾最典型的“超生游击队”。从结婚那年起，黄蕙生一口气生了五个娃，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一岁多。让朱全贵感到头疼的是，张丽萍最近告诉他，黄蕙生又怀上了。
朱全贵感叹道：“我的娘，这黄蕙生名字取得好，真是比猪还会生！你是管计生的，怎么不给他们多发点计生用品？”
张丽萍无奈道：“书记，你真是冤枉我了，村里领的的计生用品一大半我都发给了他们家，可你猜他们怎么用的，他们拿去给几个娃吹气球玩！”
朱全贵又好气又好笑。“反了他！罗能贵这兔崽子，迟早把他弄去搞结扎！”
按照计划生育政策，一对夫妻只能生一个小孩，超生要缴纳社会抚养费。朱家湾是满月乡出了名的贫困村，每次追罚款都收不齐。于是乡党委决定把朱家湾作为计划生育的重点整治村，并派出工作组到村里驻点，专抓大肚皮。朱全贵不想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但作为村支书，又必须服从乡党委的决定，这让他十分头疼。没几天，乡里的工作组入驻朱家湾，这次是乡计生办主任周林春亲自带队，他刚当上计生办主任，决定在领导面前挣点表现。
罗能贵平时在乡煤矿干活，隔三差五才回家。黄蕙生在家里带娃，大女儿罗小玉刚辍了学，在家帮忙干活。黄蕙生挺着个大肚皮在屋后锄地，罗小玉一惊一乍的跑过去，惊叫唤道：“妈，不好了，乡里来抓大肚皮，你快躲起来！”黄蕙生吓得立马撂下锄头，躲进屋后牛棚。朱正苗恰好路过，看见黄蕙生神色慌张，他当了多年支书，当然知道她在躲什么。他这些年一直在等机会报复朱全贵，这下可算让他逮到了。
周林春带着四五个人在朱家湾转了半天，毫无收获，回村部吃饭的途中正好遇见朱正苗。他俩是老相识，以前朱正苗的妹夫在县里当副局长，还帮过周林春的忙。
周林春见到朱正苗，满脸堆笑道：“老支书，好久不见！”
朱正苗打趣道：“周主任怎么有空来村里视察工作？
周林春从兜里掏出一包红双喜，递了一支给他：“您老这不是开玩笑吗？当了这么多年的支书，会不知道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朱正苗接过烟，顺手夹在耳边：“有没有啥收获？”
周林春被朱正苗戳到痛处，懊恼道：“有个屁的收获，转了半天，一个大肚皮都没看到，您说你们
朱家湾哪一年不超生十个八个，居然一个都没逮着，真是见了鬼！”
朱正苗低声道：“老弟，我知道你这次肯定是带着任务下来的，这样，我给你提供一条消息。”
周林春喜形于色：“真的？”
朱正苗笑道：“我骗你干啥，就是那个超生游击队黄蕙生，她现在就躲在牛棚里。”
周林春正愁完不成任务，听朱正苗这样一说，精神立马抖擞了起来。“谢谢老书记，这下可以交差了！”
朱正苗压低声音道：“不要给别人说是我说的！”
“您放心，绝对保密！”告别朱正苗，周林春连忙带着人，到黄蕙生家里抓人。躲在牛棚的黄蕙生没想到藏得这么隐蔽，居然还是被抓到，当即懵了圈！回过神后，早被对面四五个人押住，连拖带拽被拉回了乡卫生站。黄蕙生是个急性子，卫生站的妇科医生要给她检查，她以为是要给她做引产手术，开始撒泼打浑，朝乡干部吐口水，用牙齿咬医生的手臂，双方僵持了起来。
周林春急了眼，喝道：“黄蕙生，你不要太嚣张，我们是在执法，信不信让派出所的人来抓你！”
黄蕙生本能的往后躲，没想到脚下一崴，肚子撞在墙角，倒下来时身体又磕上了四方凳，摔得个四脚朝天。黄蕙生疼得哇哇大叫，周林春赶紧去扶，摸到她黑色裤子上，沾了一手的血。“情况不妙，快送医院！”医生惊叫道。
周林春也是刚从事计生工作，没见过这样的场面，一时手足无措。恰逢朱建军到卫生站办事，正好撞见这一幕，赶紧联系乡里派车送黄蕙生到人民医院。那时满月乡到开源县还没通高速，开车需要两个多小时，黄蕙生出血太多，送到医院时，人已经不行。罗能贵闻讯赶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孩他娘，你走了让我和五个娃咋活！”
罗能贵不甘心，纠集着黄蕙生的娘家人到县政府去堵大门，要求政府给个说法。县长郑峰刚上任，听说这件事后非常生气，严厉批评了满月乡党委书记唐大强，并要求严肃追究相关责任。周林春屁股还没坐热，就被免去了主任职务。按照属地管理原则，也给了朱全贵一次警告处分。
朱全贵心里很沮丧，莫名其妙就背了个警告处分，关键黄蕙生还是北湾人，他内心是不情愿发生这样的事情。算起来，他当上村支书已有近十年时间。上任以来，老是遇到各种头疼的问题，先是“马德华事件”，接着“黄蕙生事件”，自己还落得个“警告处分”，全是负面问题，这一度令他村支书的位置岌岌可危。要不是他身后有个当县领导的亲家，恐怕他早就被撤了职。他是个爱面子的人，眼前的处境令他感受到了一种紧迫感。眼看明年又要换届，在这关键的时刻，他必须得做出点成绩。
事实上，他和朱正苗是两种风格。朱正苗当了二十多年的村支书，熟悉朱家湾每家每户的情况，所有的事情都装在他的脑子里。尽管为人古板，但他善于平衡南湾和北湾的关系，这些年朱家湾没出乱子，多少有他一份功劳。朱全贵思考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他想的是怎么发展，眼下朱家湾和其它村的差距越来越大，是时候作出改变了！
为了发展产业，朱全贵主动报了乡里的农技培训班。朱建军见父亲这么上心，推荐他参加市里组织的村支书“头雁计划”专题培训班。培训期间，市委组织部组织学员们到市级示范村清水河社区参观学习。清水河社区位于东拉县，靠鱼苗养殖发家，社区里专门成立了鱼苗养殖合作社，每家每户都有鱼塘，光靠着这一项产业，每家有十万元左右的年收入，现在家家户户都盖起了二层小楼房，小院里载满花草，连外墙都贴满雪白的瓷砖，远远望去就像一幢幢小别墅。因为有钱，腰杆就硬，清水河社区张书记介绍经验时，整个人的状态就像一只刚打了大胜仗的公鸡，羡慕得朱全贵在台下摩拳擦掌，恨不得立马回村里大干一番。
这次外出学习让朱全贵动了创业的念头。培训结束前，他专门请教张支书，想借鉴鱼苗养殖的经验。张支书是个实在人，把相关资料毫无保留的送给朱全贵。朱全贵反复的思考这个项目，觉得朱家湾可以学习清水河社区的做法，大搞鱼塘养殖。他太急迫的想改变朱家湾现状，以至于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产业发展要因地制宜，不是每一套经验都能照搬照抄、全盘借鉴。现实的问题是，响水河只是一条小河沟，水源不足，并且朱家湾的土地大多是沙质土，不利于保水保肥，不太适合养鱼。
朱全贵脑瓜子灵光了一辈子，但就在这件事情上没转过弯。他开始到各家各户走访，动员大家养鱼。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就是朱正苗，他觉得农民就是应该老老实实刨地，不应该把良田改成鱼塘，破坏水土平衡。朱正苗虽然卸任多年，但在南湾仍有一定影响力，他的意见很大程度上可以左右南湾人的态度。见南湾人按兵不动，条件较差的北湾人更加不敢行动。朱全贵宣传了大半个月，也不见有动静。他知道朱正苗在背后捣鬼，气得暗地骂娘！
朱正苗见朱全贵的创业计划“胎死腹中”，暗自高兴。自从援朝出去后，他便把一门心思盯着朱全贵，时刻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并不断的给他“使绊子”。虽然朱全贵接二连三的栽跟头，但朱正苗明白，这些事尚不足以搬倒他。现在朱正苗最焦的是，村党支部大多是些老党员，中青年党员少得可怜，优秀的好苗子就更少，没人能够真正威胁到朱全贵的地位，这是推到朱全贵的最大障碍。
朱正苗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必须在村里挖掘优秀人才，不然这朱全贵可就真的要干到退休了！数来数去，朱正苗觉得只有南湾的王家明是最合适的人选。
自从朱美芳结婚后，王家明成了霜打的茄子，彻底蔫了气。朱正苗找到他时，他正蓬头垢面的在院里劈柴。王家明见朱正苗上门，连忙搬出凳子：“正苗叔，快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