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语蓁一直在想怎么称呼他，她忽然觉得很巧。她和穆倚乔的父亲同名不同姓，之前一直知道穆湛的名字所以没什么想法，只是有种怪怪的感觉，现在再想倒觉得有点意思了。

顾湛的穿着很普通，黑衬衫配牛仔裤，脚上一双尖头皮鞋，他矮了，比林语蓁高不了多少，还微微挺着啤酒肚，除此之外没什么其他变化了。

林语蓁目光上移，敏锐地在那一片乌黑里发现了几根白丝。

顾湛尴尬地笑笑，手不知道放哪好，在裤子上蹭了又蹭，最后捏紧了裤线。他试图与她搭话：“你也长高了。”

林语蓁不以为意：“十四年了，我再不长点个子，不知道要叫人欺负到什么地步。”

她意有所指，却不在乎顾湛的反应，而是直接切入主题，问：“说吧，什么事？”

这人他抬屁股要干嘛林语蓁都一清二楚，无非就是为了顾凛然，否则他压根就不记得还有她这个女儿。

“凛然他脾气不好，你多担待着点儿……”

“这我知道，还有别的事吗？”

“他今年也二十三了，你给他某个职位吧？”

林语蓁笑了，手里的文件往前面一丢：“我不知道你给我妈究竟灌了什么迷魂汤，但你得给我知道，我妈她就听顾凛然的话。你知道常风的人都叫他什么？二少！他跟我妈什么关系啊，啊？你自己说？他有什么资格担得起二少这两个字？我公司开会捎上他，活也丢给他不少，可我都不用给他发工资，我妈一个月就能给他五六万！”

顾湛脸色白了又青，难看得很，他身子向前微微欠着，面有难色：“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你是入赘进来的，也是你自己要离开我妈的，你在外面跟野女人有了野种，还想往我常风塞？要分一杯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憋在心里十几年的感情终于爆发，林语蓁狠狠地往桌子上一拍，力气大得把钢笔都震得从桌面上滚下来。她实在不明白顾湛在想什么，也对他所做的一切失望透顶，恨不能立刻就把人撵出去。

她说的话太难听，顾湛也生气了，当即起身反驳道：“你胡说什么！她不是野女人！她……”

“那她是什么！值得你放弃我们林家这么优越的环境抛下一切跟她跑了！”林语蓁愤怒地指着门外，“你知道这么多年我怎么过来的吗？啊？我跟我妈姓，即使我出身D市众所周知的林家，他们还是会说，我没爸爸，我妈未婚先孕我妈乱搞，可谁又记得当年那场声势浩大的婚事！谁又记得神父面前的一句‘Yes，I do’！”

林语蓁以为自己早就把这些事忘在脑后了，她以为自己不在意了，原来这些事不过是被自己深深地埋起来，等待契机到来之时就会破土而出重见天日。

顾湛就是这个契机。

她忍耐了太久了，久到连自己都不记得，而如今只要顾湛轻轻一点，包裹着的外壳瞬间炸裂，那些记忆就疯狂地涌进来了。

顾湛慢慢地重新坐下，满脸颓然，他捂着脸说：“我没想到……·

林语蓁苦笑一声：“你满心都是顾凛然，你能想到我什么呢？”

她太失望了。

顾湛却不停地摇头，不停地说：“不是的，不是的。她……曾经救过我的命。”

林语蓁微微一愣。顾湛口中那个她必定是顾凛然的妈妈了，她没想到这里面还有故事，顾湛痛苦的样子也不像是在说谎。

“后来她男人去打仗，死在了战场，她自己也得了癌。我去祭奠她男人，她跟我说她没几年活头了，唯一的念想就是儿子。她不知道能不能活着把儿子拉扯大，我就想帮她一把。可她还是死了，在凛然九岁那年。”

林语蓁忽然像是回到了与顾凛然初次见面的日子。那天清明，下着雨，只抬头的瞬间，她就看见了顾湛和顾凛然。两个人躲在屋檐下，顾凛然仰头盯着房檐的一角，雨水慢慢汇聚在一起，在重力的作用下滴落，顾凛然的视线就随着那水滴一起向下，直到它融入水洼中，再也找不到了。

“爸爸，我还能见到妈妈么？”顾凛然问道。

顾湛目光悠远，带茧的大手在他头上揉了揉：“只要凛然好好学习，一定能的。”

然后他就把顾凛然推进了林语蓁的伞下。

林语蓁努力地想了又想，却怎么也记不得自己当时的感情，唯一刻在心里的就只有那一句：“这是你弟弟，凛然。”

顾湛年岁大了，有些老态龙钟，穆湛却还似少年人。

一瞬间林语蓁一些感慨，心中五味杂陈，是愤怒是难过也说不清。

“你用一个完整的家庭去换另一个破碎的家庭，可结果呢？”她问顾湛，脸上像是笑又像是哭，“你觉得这样做，值吗？”

穆湛闭上了眼睛，痛苦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外面当啷一声，打破了屋里的一切，林语蓁警觉起来，悄无声息地小步走到门口，然后猛地打开门。

门外顾凛然手足无措，一米八的大小伙子紧紧按住那根金色的手链，迷茫问道：“我到底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