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沈欢
大典尘埃落定后,还有一场宴, 是新帝腾出来一佳节日, 专门为了犒劳群臣而开设的宴会。
说白了一句话:请你们吃顿饭,往后赏罚分明, 就是正经的君臣关系了。
同时臣子心中也有自己的考量纷纷赴宴, 一则可以拉近新臣老臣之间的关系,二则皇上请客, 不去也不成。
时值中秋,百菊盛开, 御花园中开满了各色菊花, 争相斗艳。
露天的宴会便落在了御花园,一是宽敞, 二也有些看头。
宋春景穿着寻常官服, 坐在太医院群人之中。
他前一日同皇上打赌输了,被灌多了酒。那难受感觉还没有退去,现在看到酒杯有些怵,无论谁过来敬酒都只是略沾沾唇。
刘子贤坐在他一旁, 观察了他一会儿, 然后凑上前捂在他耳朵旁边说:“宋太医今日好拘谨,酒都不曾喝完一杯啊!”
乐声大, 于是他也提高了一些音量, “今日是为了庆祝皇上登基!你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啊!”
宋春景真的没有不高兴。
刘子贤有些喝多了, 声音奇大, 引得周边几位大臣望了过来。
宋春景一把拉住他, 手上用了些力气,盯着他压低声音道:“刘太医说这话不想活了,为着这个由头,谁敢说不高兴啊!”
刘子贤叫他掐的一机灵,酒醒了。
他匆忙对着四周陪了一个尴尬的笑,“今日合该天地同庆,举杯同欢,下官有些喝多了……诸位继续,诸位继续。”
宋春景松开手,端端正正坐了回去。
刘子贤老实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又凑了过去,“那日皇上登基,百官都在太和殿,怎么没见到你人?”
“下官也没见到刘太医。”宋春景说。
“怎么会?!”刘子贤惊了一下,然后解释道:“我就在西南角那里,太医院的人都在那处!”
宋春景面色不变,稳稳道:“登基前一日我夜里当值,皇上头痛召下官去医治,待从春椒殿出来百官已经就位,下官就近跪在东北角处了。”
刘子贤“啊”了一声,“原来如此。”
宋春景煞有介事的点点头,刘子贤又神神秘秘的问:“那你离太和殿前陈设的玉案比较近,看清楚……那个……皇后娘娘了吗?”
“……”
宋春景端起酒杯来同他一碰,“我敬刘太医。”
刘子贤本来不想喝了,但是看他已经一抬杯底喝完了,于是也跟着喝了。
这酒虽浓厚香醇,但是喝多了仍旧一股子辛辣味道。
刘子贤赶紧吃了两口菜,宋春景问道:“你看清了吗?”
刘子贤搁下筷子,仔细回想了一下,“没有。”
宋春景松了一口气。
刘子贤上下打量着他,又说:“不知为何,我虚虚一看,总觉得那身量同你很接近。”
宋春景:“……”
众多人在场,指不定谁就听见了这话,若是回去再一传……
他环视一眼四周,发觉许灼正看着他们,见他看过来还对着他笑了一下,并朝他举了举杯。
然后不等宋春景反应,他就扬手喝了那满满一盏,然后移开了视线。
那笑中说不出有什么,隐约夹带着讨好一类的感情。
宋春景朝他礼貌点了一下头,喝了手中剩下的小半杯酒。
刘子贤顺着他视线看过去,不出意外看到了许灼。
他朝天翻个白眼,手肘碰了碰宋春景:“别理他,整天耷拉着一张脸,像别人欠他钱一样。”
他说话间一顿,似乎有些不解的重新打量了一眼许灼,然后认真回想了一下,慢慢的说:“不对,皇后那身形……感觉更像许灼啊。”
宋春景:“……”
刘子贤像是发现了什么重大秘密,脑中飞快的回想自己之前是否得罪过许灼。
得罪过。
还没少得罪。
他皱着眉,有些担心,一时想说皇后一直未曾露面,该不是许灼就是皇后吧?
此想法太过骇人听闻,于是他换了一种委婉的问法:“该不会……皇上跟许太医有什么‘私交’吧?”
“不会吧?”宋春景瞥着他,随意回复了一句。
刘子贤一边回想封后那日皇后的身形,更加仔细的打量起许灼来。
宋春景不欲多说,看了一眼远处坐在正中央的李琛。
李琛喝完一杯酒,似乎有感,抬头望向这边,宋春景立刻移开眼。
刘子贤没打量出个所以然来,想着等宴会结束了去问问他。
他心无城府,将事情放下,立刻又坦然开怀的喝起酒来。
“我那个徒弟,真是太笨了,”刘子贤一伸手,揽住了宋春景的肩膀,凑到他耳朵边说:“不如思行聪明,我时常教的怀疑人生。”
他大着舌头问道:“听说思行不住你家啊,为什么啊?”
宋春景扒拉开他,又坐正了:“我自从随侍皇上,晚上经常不能出宫,思行独自在家,没人看顾着,恐怕不行。”
“这有什么不行的,我看着就是何厚琮舍不得儿子吃苦。”刘子贤道。
宋春景笑笑,不再多说。
他话一如既往的少,然而刘子贤还是想跟他说话,他刚往那边挪了挪坐垫,面前出现一片阴影。
是皇帝身边那个被誉为忠义表率的总管,悄无声息的站在宋春景桌旁。
身影被灯光一打,正好投射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宋大人,皇上许是多喝了几杯,现下说有些头疼,请您过去一趟。”闫真微微弯着腰,脸上带着和煦的笑容,恭敬道。
宋春景从善如流站起身,刘子贤下意识伸手要拉他——
被一旁赶过来的院判一巴掌拍在手背上,倒吸着凉气缩回了袖子中。
宋春景朝着院判父子客气一点头,然后随着闫真走了。
院判这才呵斥刘子贤:“若是耽误了皇上病情,你可担得起吗?”
刘子贤嘟囔道:“说几句话而已,还能耽误什么事情吗?”
一旁几位新来的太医连忙圆场:“院判您也太小心了些,刘太医不过想同宋太医说说话儿而已,不妨事的……”
“是啊,”另一人道:“皇上也不知道,左右得罪不到皇上身上,不用太担心。”
“不不不,”院判摆着手,对他们隐秘道:“不能这么看,你要看的长远些。”
新太医们凑近了些,将他团团围住,疑惑的看着他。
“得罪皇上是一回事,若是得罪了宋春景……”院判压低声音道:“早年间,淑太嫔得罪他,是不是死了?还一尸两命。”
是听说过,新人们都点了点头。
院判:“荔王滥用私刑,在他手上留了疤,现在荔王人呢?”
他转头看了看四下无人,低声道:“是不是也死了?估计现在棺材都发霉了。”
这也听说过,新人们复点了点头。
院判又道:“许灼去往几次东宫,拣了两回他的差事,现在如何?”
现在整日缩在太医院,达官贵人们很少用他,人也变得阴翳冷漠,不大得志。
新人们深吸了一口气,回想起宋太医院的和煦温柔的笑容,只觉得全都充满了神秘感,遂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刘子贤听着院判提点完了新人们,又去看宋春景的背影,然后移开视线认真看了看坐在正中首席的皇帝。
李琛稳若泰山坐在首位,量身定做的精致华贵的龙袍穿在身上,被强健的体魄撑起平缓的弧度,胸前五爪巨龙从祥云中盘旋而出,双目怒视的文武百官。
隔得这么远都能感觉到那不怒自威的气势,刘子贤心想:看起来强壮的很,他内里到底得了什么隐疾?
正想着,宋春景走到那里,面沉如水的帝王骤然转头,脸上表情立刻放松了,甚至还露出一个不甚明显的笑意来。
皇帝伸手一拉宋春景,开口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宋春景也回了他一句,面上还带着微笑,缓缓坐在了一旁。
刘子贤又想:皇帝对太医态度也太好了,甚至已经可以称得上亲昵了。
皇座一旁。
宋春景落座后却没有立刻请脉,而是端起一杯酒来,朝着李琛一举,恭敬的说道:“微臣敬皇上。”
李琛看了一眼自己手掌大的酒盏,又扫了一眼他端着的精致小酒杯,没多说,同他一口干了。
“皇上好酒量。”宋春景说。
李琛看着他,“朕这么大一碗都喝了,你这一小杯,还只沾沾唇吗?未免太敷衍了。”
宋春景抬眼看着他,没有废话,端起酒杯来干了。
李琛亲自给他继续斟满,问道:“跟刘子贤勾肩搭背的说什么悄悄话呢?”
宋春景:“……”
李琛用下巴点了点那几欲溢出来的酒杯,“朕都看到了,别想什么骗人的鬼话。”
宋春景端起那杯酒来:“微臣再敬皇上。”
闫真给换了一壶新酒,然后将桌上空杯俱都添满。
“看来是不想说。”李琛道。
宋春景自顾敬自己的:“一杯敬天下,二杯敬家国,为表诚意,微臣干了,皇上自便。”
言毕一抬手,仰头喝了那杯酒。
李琛看着他扬起头时露出的修长脖颈,还有酒液下滑路过喉咙,不甚明显的喉结上下一滚,格外性感撩人。
简直滚到人心坎里去了。
他不自觉跟着空咽了一口,然后端起杯来,跟着一口灌了下去。
宋春景又恭维了一句:“皇上豪爽。”
李琛瞥着他,夜色中的面容愈发沉稳,蓦的,唇角一提,露出来一个笑:“还喝吗?”
他端起自己的大酒盏,搁在宋春景前面,“用这个。”
“……”宋春景一看就觉得不好,立刻推拒:“微臣不敢僭越。”
“不妨事。”
宋春景:“那皇上用什么呢,微臣还是用自己的杯子吧。”
他伸手去拿,李琛却先一步扣在了手底下,然后取过一只碗来,“不欺负你,我用这个,你喝一杯,我干一碗。”
他点了点那敞口大碗,“怎么样?”
不怎么样。
宋春景勉强一笑,然后说:“微臣自知不敌,就不班门弄斧了,既然皇上无恙,那微臣还是……”
说着,他站起身要告退。
李琛哪能让他走,瞥了一眼候在一旁的闫真,闫真立刻对着宋春景一伸手,“宋大人慢点……”
两杯急酒下肚,宋春景头晕目眩的由他扶着走。
下了台阶,闫真扶着他一转身,向后头走去。
李琛略坐了一会儿,说道:“朕有些头晕不适,先回寝宫,诸位爱卿继续。”
群臣起身,一同捧手:“恭送皇上——”
百官继续吃饭,没了李琛在场,就像没了束缚的牢笼枷锁,彻底将关在内心中的野兽都放了出来,一时间饮酒的饮酒,交谈的交谈,欢声笑语响彻整个御花园。
席列不高不低的中间位置,沈欢吃了几口精致小菜,然后看着搭起的柱台上舞妓甩动水袖盈盈起跳。
他本代表将军府而来,又是明定的袭爵人,桌位很靠前,但是他为表谦虚,将位置主动挪后了一些,这样一来,巧同西北的将士们坐的很近。
西北这块有些不太合群,因为一年到头回不来几趟,既不常见,也就没什么人刻意要同他们搞好关系。
除了他们‘自己人与自己人’偶然说几句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看热闹。
比之别处喧哗,算是非常清净。
沈欢发了一晚上的呆,再次看向高台之上,正看到宋春景醉醺醺的被扶了下去。
直到片刻后,李琛也借口不适提前离场。
群臣恭送,沈欢也不例外的站起身。
皇帝走后御花园成了一口敞口大锅,里头鼎沸的人声咕噜冒泡,吵的人头疼不已。
沈欢听了一会儿,然后低头微微一笑,那笑容带着孤寂和伤感,仿佛周遭的热闹和喜悦完全近不得他的身。
陈阔坐在不远处看着他。
片刻后,沈欢收拾好了些情绪,收回拉长缥缈的视线,深深吐出一口气。
他喝了点酒。
这酒将军府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喝不得,将军府承袭爵位的接班人却喝得。
陈阔看了一会儿,同他邻桌换了座位,提着一壶酒坐到他旁边,轻声问道:“你是,还想继续学医吗?”
“不想。”沈欢一见他,最后一点自在也消失殆尽,冷冷说道。
陈阔笑了一声,要去给他倒酒,“那你一直看着宋太医做什么?”
沈欢抓的自己酒杯往后一撤,无声拒绝了。
他冷漠看了他一眼,然后站起身,端着自己仅剩的半杯酒,径自走了。
陈阔自讨个没趣,眯起眼看着他瘦弱前行的背影,忍不住舔了舔后牙。
沈欢一路走到太医院院判的桌前,对着他捧手一拜,“院判。”
“唷,”院判根本不敢当他的一拜,立刻站起身,“这不是……”
沈欢:“之前在太医院的时候多亏您照顾,今日特地来拜谢。”
“客气客气,”院判一张脸笑着,引他坐下,“将军府最近事情可多吗?还忙的过来吗?”
沈欢知道他只随口一问,并没有多关心,于是也随意笑了一下,“都还好,也多亏了诸位叔伯的帮衬。”
说着,他看了一眼西北将士所在的位置。
院判眼中一转,心中了然,嘴里更加客气了,“嗨呀,再有几年就封爵,真是青年才俊啊……”
“您客气。”沈欢恭敬的朝他一点头,抬眼看向对面的人。
对面是刑部的桌席,高升至刑部尚书的何厚琮坐在首位,春光满面的接受大理寺、刑部等众人的祝贺。
他旁边坐着一个少年,黑发浅唇,披在身上遮挡露水的斗篷精致富贵,正睁着一双圆目往这边看。
是何思行。
二人视线一对,沈欢端起自己带过来的酒,朝着他摇摇一举。
何思行眼中无措更甚,下意识往后一躲,缩在了何厚琮投射下的阴影里。
沈欢嘴角向上挑着,笑意却根本没达眼底。
他冷淡注视着,然后端着酒杯,慢慢朝他走了过去。
看着越来越近的人,何思行脑中一时灌满了许多画面,爹、师父、院判、将军……等等,画面闪现的太快,又仿佛什么都没有出现。
最后定格在出现在眼前的沈欢身上。
“何大人,”沈欢站在他桌前,双手举杯,态度恭敬客气的说:“将军府一案多谢您。”
“职责所在,也是皇上重视,下官不敢居功,”何厚琮嘴里客气说着,啊呀了一声,拍了拍一旁的何思行,“你同思行即是同学又是朋友,为着这层关系,我也应当尽心。”
沈欢垂眼看向何思行,思行张着嘴,用力仰着头,望着高高在上俯视着他的沈欢。
他比之前高了,瘦了,脸颊不似之前那有着隐隐约约的婴儿肥,娇憨的感觉已经完全不见了。
“是,思行同我是好朋友。”沈欢说,他眼中缓缓流淌着数种情绪,唯独没有欣喜高兴。
半晌,思行猛的咳嗽两声,急促呼吸几次,才能发出声音:“……你、你,你回来了。”
“是。”沈欢说了一个字,盯着他笑了笑。
来敬酒的人换了一拨,何厚琮忙于应对,无暇顾及这二人。
沈欢寻了个软垫扔在桌侧,一撩衣摆自顾坐了下去。
何思行额头发了些汗,叫风一吹,打了个寒颤。
沈欢朝他一举杯,等了一会儿,何思行仍旧毫无动作,他才恍然大悟的说:“忘记了,你年纪小,最好还是不要饮酒。”
说罢将酒杯递到唇边,慢慢抿了一口。
“我不一样,”他说:“没有人帮我挡酒,将军府又等着我收拾,只好自己喝了,何公子别介意。”
何思行低下头,片刻后,他轻轻道:“对不起。”
“什么?”沈欢好似没听清,看着他踌躇姿态又挑起嘴角一笑,身体往前一趴,压低了声音问道:“我的师父,你跟他学起东西来,可还好吗?”
思行猛地抬头,一瞬间睁大双眼,呆在了当场。
“你?”他怔怔道。
沈欢紧紧盯着思行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出现在那脸上的震惊。
眼看着脸色几变,才满意的站起来,随意道:“想起来了。”
沈欢垂下眼,俯视着他。
“这才是我们的过节,别忘了。”他挑起眉,长长出了一口气。
思行不敢置信摇着头,却无话可说。
沈欢沈欢伸出手,似乎那上面有无形的武器,他攥了一下,垂下手继续道:“总算见到你了,你不知道,我在西北的时候,还有回来这些天,有多么想你。”
思行看着他眼眸深处疯狂的光,只是摇头。
“对不起。”他声音大了一些,对着他说。
沈欢笑着摇了摇头,轻轻哎呀一声,再次嗤笑:“朋友间不必说‘对不起’,你来我往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