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鲜不过是座小城,城北靠山,山势险仄,往来难通,是以人烟稀薄,仅因为靠近行省交界,得了些益处,多了些行车旅迹。www.biqugexx.net
过客皆匆匆,那店小二不记得所有人的面目也属寻常,玄衣男子收起桌上的两块碎银,翻出几枚铜板,丢在面前的茶壶里,头也不回的头了。
“什么人呐。”小二与老板咕哝,“老大无礼。”
老板还没答他,又一枚铜板擦着小二的鬓角掷在柜台上,一个戾气森森的声音打那人离开的方向传来:“再多嘴,半夜我来割了你的舌头。”
那声音算不上喑哑难闻,只是语气渗着狠,老板想起那人高鼻深目的英俊模样,蓦的出了一身冷汗,急忙去捂住小二的嘴巴,很有那么个把时辰不敢开口招徕客人。
而那玄衣人这般出言恫吓,面上却带着三分笑意,任谁看了都只觉得他身上是发生了什么好事。他脚步闲散,似乎不拘方向,一双眼睛全无留恋的划过街上的高低房屋,直走到街尾,停在一处破落石屋门口,他脸上的笑意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长眉一斜,纵身掠起,如一只惊燕,直冲那石屋后面几乎已塌了一半的马厩而去。
他手中的短剑在他掠起的那一刻便出了鞘,无声无息的刺进马厩里的草垛,那草垛好似震了一震,又仿佛没有,但见一股鲜血缓缓自草垛下面涌出,将枯黄的草枝染上艳色。与此同时石屋的门突然有了响动,一人自他身后推来一掌,掌风雄劲,内力昭然不俗,玄衣人身法甚快,当即回身出掌,是要与来人对上一掌的势头,可他这一掌不曾是真,反而出手奇快地再次出剑,以兵刃划伤了来人的掌心。
出掌者这一掌乃是用了十成十的内劲,收之不及,被他一剑划得鲜血淋漓,半个手掌都险些被削掉。玄衣人一击得逞后并不收招,连续几剑皆是刺向来人命门,他剑法奇峻,更兼招式狠辣,完全不顾自己兵刃之利,只一心要取那人性命。那人赤手空拳必然不敌,不敢当其锋芒,拆了几招便要后撤,玄衣人哪里肯依,短剑画圆,剑势一绞,来人骇然变色,只得舍了那条与他过招的手臂,但听得冷刃入肉之声,那人左臂被齐肩断下,趁着这一击的空当跃上屋檐,才总算与玄衣人拉开距离,得以片刻喘息。
被绞断手臂的乃是一名老者,已过耳顺之年,被断一臂后面色惨白,却也不为自己止血,只对那玄衣人道:“你明教也欺人太甚。”
“哦?”玄衣人挽了个剑花,甩掉剑上的鲜血,四处打量道,“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怎么你齐老英雄临死还要放个狗屁?”
老者日前已领教过此人荤素不忌的言辞,此刻还是被气个够呛,他看似无力发作的摇摇头,实则心中暗自盘算说些什么能引开玄衣人的注意,好叫他那孙儿能够逃命,谁知他还没想好,玄衣人不耐烦的“啧”了一声,道:“就是让你那不成器的孙子再逃二十里,也得死,我劝你还是莫要想破脑袋,快下来乖乖领死罢。”
闻言老者脸色一沉,知道自己是绝无生路,齐家今日当灭在此人手中,他眼中闪过厉色,暗暗凝神聚气,打算拼死一搏,口中说道:“我齐振中助你明教二十三年,便落得如此下场,也罢,此事自有后人替我分说。”
“后人?哪儿来的后人?”玄衣人说着,忽然拔地而起,老者大惊之下不得已仓促出手,那拼尽全力的一掌还没递到玄衣人面前,右手也被玄衣人横剑削断,那剑招之快岂是老者肉眼能辨,下一剑已经封喉,老者瘫软下去,尸体从屋檐滚落,正落在石屋门口跌坐在地的少年面前。那玄衣人跟着落下来,在少年面前站定,如鬼似魅,对着少年蔑然道:“我可以让你十招,想跑想攻,随你喜欢,怎么样?”
“你……”
“十招之后,”玄衣人把自己短剑的剑柄塞在少年手里,森然笑道,“你就去地狱找你那不成器的爷爷,问问他为何要在二十三年之后背叛我明教,再问问他你齐家七条狗命,换我明教分坛二门子弟百十口人,值不值得。”
少年被他吓得两股战战,便是举得动那剑,也绝不可能出招,玄衣人见他哆哆嗦嗦拿剑的手都不稳,更是半点怜悯都无,也不等那少年镇定下来,倏忽将随手捡的碎瓦片弹出,瓦片击中剑尖,竟带着那剑割开少年咽喉,那少年立时倒在地上,抽搐挣扎了几下,不动了。
玄衣人连杀三人,也不离开,兀自在石屋门口的石阶上坐下来,他的玄色衣袍被先前老者尸体漫出的鲜血浸了一角,他也不管,只盯着方才自己弹向少年剑尖的那片碎瓦,不知在想什么。
就这么过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他忽然捡起那块瓦,弹射向石屋正对的街上,那瓦片看似迅疾却仿佛后劲不足,到了人身前去势渐缓,饶是如此击在来人身上依旧令来人吃痛闷哼,乃至踉跄几步,险些跪倒在玄衣人面前。玄衣人拎着半边长眉看着来人动作,不满意的皱皱眉,盯着来人被击中的胸口,似在思索方才那招的谬误。
来人不知他心中所想,只当他对自己武功低微不满,故而低眉顺目拜道:“范爷,找到言传之源了。”
“说。”
“唐掌旗使,还有丐帮。”
“唐洋那鸟人就该依逍兄之言杀了。”被称作范爷的玄衣人闻言长身而起,深邃双目凶光乍现,可他又勾起嘴角,道,“他们又能奈我兄长何?”
“范爷,”来人头埋得更低,道,“有言左使在香楼中了计,屠了那座香楼。”
玄衣人目光一顿:“亲眼所见?”
“市井所传。”
“放他娘的狗屁。”玄衣人这一句骂的颇有些气急败坏,倒是颇露出了些本色,原来他乃是明教与杨逍齐名的光明右使范遥,如今也不过弱冠年纪,他与杨逍此行几乎同时下山,却南辕北辙,但他也暗觉唐洋其人大有问题,是以一路借由明教暗线关注杨逍行踪,谁料杨逍不知是故意还是缘何,一出西北便杳无音讯,这日范遥追着齐振中一家抵达五鲜城之时方收到些零零碎碎的消息,现下他自己的事情一了,心中本应松快,却听闻这般种种,当即跳脚,显出些少年气来。
那属下心头有几分笑意,可这石屋一处全是血腥气,齐振中尸体惨状赫然在目,他不禁又打了个冷战,对这位传说中的光明右使愈发恭谨,道:“右使莫急,教主有信。www.biqugexx.net”
范遥神色一敛,接过属下手中的小竹筒,他缓缓展平筒中纸条,默然良久,收了浑身躁气,也不管那下属,也不要那短剑,径自迈步离开了。
陕西自有悍风,无知江春和柔。
醉仙楼白垣那一剑刺得本是极有分寸,张翠山肩上的伤口看着吓人,这一晕却有半数是装的,直到了客栈沾了床,张翠山反倒真生出几分痛楚疲累来,他无从猜测杨逍是否会就此丢下他不理,不敢糊涂过去,屏气凝神双耳辨声,片刻不懈。大概过了几刻钟,房间的门终于响了几声,张翠山以为杨逍要走,免不了睁眼去看,方见杨逍端坐在桌边,语气淡淡道:“张少侠这伤痛来得快,去的也不慢。”
被人戳穿,张翠山原应尴尬不已,可他此时一心系在杨逍身上,但瞧杨逍竟是守着一盘鲜煮的河虾,那蝦子颗颗饱满,煮得红白剔透,想来便知肥美甘甜,而杨逍一手执一根竹筷,指尖微动,不知使了什么巧劲儿,两只筷子似乎点了几下,那蝦子的壳就全被剥下。
杨逍剥得极快,动作却轻巧,他垂目聚神地坐在桌边,仿佛之前醉仙楼里那场大战从未发生,眉目间皆是稀松平常的闲情逸致,而他又剥得甚是认真仔细,好似那盘煮物之中另有一方天地。
这几日见惯了杨逍与人动手利落飞扬的姿态,张翠山乍一见眼前场景,只觉如画恍惚,似梦悠然。而张翠山良久无言,杨逍等得好奇,一侧目过去,便瞥到张翠山呆头呆脑的盯着他,心中陡生好笑:“这武当山究竟是什么风水宝地,养的出他这般时灵时不灵的徒弟?罢了,醉仙楼一事,他已算得了声名,却教我这‘魔头’所累,我也合该送他回武当。”
有了打算,杨逍就想要逗他一逗,便停了剥虾的手,敲了敲桌子,不一会儿门外有人送进一碗阳春面,杨逍将剥好的虾仔码在阳春面上,做了个手势,道:“张少侠请罢,用过之后你我一别两宽,江湖再见。”
“这碗面原来竟是给我的。”张翠山这么想,有些出神的就坐在了桌边,吃了几口居然才听懂杨逍话里的意思,就又想道:“果然还是如此,我又缘何非要他随我回去?是我强求,他定不如我愿。而我若随他去,总也不好,武当与丐帮一事当是我亲自去回了师父,以免多生误会,何况峨眉还有信托我……对了,信呢?”
思至行至,张翠山心情落寞,也不记得自己依旧没有回杨逍的话,兀自去寻那包袱,而等他寻到那信展开读过,突然有了法子——信是正在福建办事的俞岱岩写来的,里面提及所办之事种种,福建风物各各,又提及福建有帮会聚集,似是皆循江湖传言而来。
至于那江湖传言……
张翠山捏着信的手心微汗,他双眉蹙起,疑腔惑调的念道:“武林至尊,宝刀屠龙,号令天下,莫敢不从,倚天不出,谁与争锋?三哥这是何意?”
他说完,特特去看杨逍,果见杨逍目光微沉,可杨逍并未接话,两人一时沉寂,满堂无声。那碗阳春面还腾着热气,蒸得张翠山几乎耳颊赤红,要全盘托出。
就在少年快耐不住的时候,杨逍突然笑了笑,似是前言不搭后语道:“那日教张少侠见笑了。”
“哪里……”
“想来这已不独是我教中事。”杨逍目色如水,冷意深藏,却不是对张翠山,他细细逡巡过少年的脸,恍若今日重新认识了张翠山一般,半晌续道,“俞三侠信中提了屠龙刀?”
张翠山点头,全然道童贪玩没练功还头一次撒谎被师父捉住的模样,他想了想干脆两手一推,将信塞在杨逍手里:“杨兄自己看。”
“你武当家信,我怎好看。”杨逍笑着将信折好,递还与张翠山,“唐突一问,俞三侠现在何处?”
“福建。”张翠山说完,想起什么,懊恼的低下头去,跟碗里的面较劲。
杨逍看得更是无奈,道:“我自也不会凭你一句话就去福建寻人。我对那劳什子屠龙刀无甚兴趣,对武林至尊更没兴趣。”
“可你总想寻你们明教……”
“金毛狮王,谢逊。”杨逍出乎张翠山意料,不以为忤反倒有些赞许之意的瞧着他,接道,“呆是呆,还算不傻。你既听了那几句,多的告知你也无妨,武当与明教除了你我,想来也再难有什么挂系。谢狮王失踪迹已久,他虽是寻屠龙刀而去,可未必就与那刀在一处,至于那屠龙宝刀……呵,当年郭襄女侠遍寻不得,今世又有几人见过那刀?再要杨某去做那搅浑水之人,还不如让我……随你回武当。”
张翠山这次乃是专注听杨逍说话,听到此处眼前一亮,欣悦即刻写在脸上。杨逍再忍不住笑出声来,张翠山观他神色多少有些取笑之意,眼睛又一黯,咕哝道:“杨兄是寻我开心罢……”
“又呆了。”杨逍敲了敲他面前的碗,示意他吃面,一边撑着脑袋笑道,“武当山究竟如何清绝秀美?少侠已是吊足杨某胃口,可要与杨某一二上好风光。”
山自有绝处,无言盼君知。赣州城已是离湖北之境不远,算来四日去,一辆青顶马车驶出襄阳,正是张翠山和杨逍二人。
远处青山已有面目,郁郁苍苍,峰壑争秀,两人自城郊小路西行,渐远人烟,身心都松快下来。这一路虽比起几日前安稳舒适得多,总也日夜兼程,杨逍身上的“涅槃”效力每日更替,他恐路上生变,更是不肯稍驻。是以过了襄阳,张翠山将车赶得慢了些,杨逍也没阻止。
“正是青山多妩媚。”杨逍刚挨过一阵刺痛,嫌车内不通透,出来与张翠山并坐在车御上,张翠山偏头去瞧他,但见杨逍手里不知哪里来的一壶酒,边晃那酒壶边道,“少侠焉识浊醪妙理?”
几日相处,杨逍已将张翠山身世机缘摸透个五六分,他知这少年幼时失怙,乃孤儿一个,被张真人养大,倒没少了读书识字的功夫,也见了张翠山几手擅长的功夫,心里早无初见时的轻视,偶尔还颇有与张翠山讲诗论道的兴致;而张翠山不及杨逍的套话功夫,可也猜得一二——他们如今驶的这马车乃杨逍在赣州城重新置办,外表看去平平无奇,内里结实精巧,车舆之中有不少机阔,便是那两匹马也绝非凡物。
张翠山即使未与其他明教中人打过交道,也知明教大都行踪诡秘,绝不会都是杨逍这般作派,触目所及杨逍身上那件普通的粗布白衣,张翠山莫名有些好奇,又有些好笑,但他心知杨逍此人不主动提的事以他们现在的交情,他也不可多问,就只在心里按捺下来,摇头接道:“稼轩前辈豪情千纵,这一阙词却怅惘——杨兄现下还是莫饮酒,等那药力散了,武当山上也有二三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