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www.biqugexx.net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烦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越人歌》
锄月后来给林简桢的书信中曾用这首《越人歌》来表达她对书院里某个男孩子的倾慕,林简桢看了也只是轻轻一笑,年轻时的爱恋大多浅薄而又痴迷,这听起来似乎是矛盾的,但是一个人遭遇心动时往往正是自以为什么都懂的年纪,当然也就自以为懂得什么是心爱。
想到这里,他又觉得自己的少年时代未免过得太随心随意,这十年里遇到过那么多人,竟都如流沙般渐渐流逝了,什么痕迹都没留下。有时他也会想,如果这个时候能出现一个能让他为之心动的人,哪怕只有一点点,能陪伴他走过这段日子,也是一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多好啊。
林简桢突然觉得自己变了,以前他喜欢完美的东西,现在,二十八岁的他喜欢干净的。
与现在相比,十六七岁确实还太早了。可是遗憾的是,锄月正是在这个年纪遇见了那个男孩,从此眼睛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让我们回到刚开始的时候,那是初秋,他们走过的那条石子路落满了梧桐叶,林简桢带着锄月终于在太阳重新出来之前找到了松凝书院。
他们没有立刻进去,就站在那条曲曲折折的小径上,看到眼前的竹林中零零散散有十几个年轻的学生,或坐或立,都捧着一本书在读。
一场秋雨洗去了最后一丝暑热,空气清爽凛然,细闻还有缕缕瓜果的清香,恬静空幽的竹林里,读书声也就显得格外意蕴悠长。
锄月情不自禁往前走了几步,想听得更清楚些。
清风柔和,送来学子们悠扬的诵读:
——“道在尔而求诸远,事在易而求之难。”
是《孟子》里讲为人处世的句子。
林简桢道:“果然学风清新别致,竹林里读书,倒比学堂里更使人胸襟开阔。”
锄月道:“那个坐在青石上的男孩长得真好看。”
“……”
林简桢无奈道:“你就看人家好看了是吧?”
锄月憧憬道:“声音也好听。”
林简桢:“……”
林简桢道:“把头转过来。”
锄月脸颊绯红,她慢慢抬起胳膊,似乎是想捧一捧脸,但却忘了自己左臂受伤的事实,刚动了一下就痛得眼睛里一阵热潮,只好放弃,讨好般地冲林简桢笑了一下。
林简桢道:“还记得我们是来做什么的吗?”
锄月点点头:“记得。”
林简桢道:“想入书院就要写文章,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写?”
锄月低头看了自己一眼:“……可是我的右手又没有事。”
林简桢道:“那你哪来的胳膊镇纸?”
锄月沉默。
林简桢轻轻地握了一下她的肩膀,道:“你身上其他伤口还疼吗?”
锄月:“……已经好多了。”
林简桢道:“就是还疼对吗?”
锄月吐出一口热气:“……嗯。”
林简桢道:“你需要休息。”
锄月:“可是……”
“……你们是谁?”
这时,竹林中的学生们看见了他们,坐在青石上的那个男孩朝前走了几步,首先开口问道。
锄月看到他,愣了愣,有些不知所措。
男孩又问:“是来求学的吗?”
林简桢道:“对。”
男孩道:“那你们稍等,我去通报一下。”
松凝外面竹林荫荫,书院里面也是一片清幽,并没有一般书院的庄重古朴,秋意在这里显得十分淡薄,松柏长青,悬铃木的树叶簌簌而落,阳光透过树梢洒下一地灿白,只有透过围墙才能看到远处苍羽的微带金色的群山。
林简桢举目四望:“古人云,木象春而金似秋,从前还不觉得,来到此处才知古人所言非虚。www.biqugexx.net”
这里是松凝书院的一所清园,四周绿竹环绕,翠气荫荫,遍地青草,一条清溪穿园而过。园中三两石桌,几只花鸟。
锄月身上有伤,走了那么长时间的路,刚进院门就体力不支晕了过去,林简桢这才知道她脸上的红晕不全是因为看到了心仪的男孩子,更多的是因为伤后没有休养引发了低热,书院学监出来看见立即吩咐小厮将她送去客房,又让人请了大夫看护。
林简桢将锄月安全送到这里,功成身退,转眼发现那个将他们引来此处的男子早已不见踪影,本想也随之离开,但却发现自己从前的一位好友在松凝作西席先生,如今已成了书院的学监,两人许久未见,好友极力挽留他,林简桢盛情难却,只得留宿一晚再走 。
松凝书院的山长江卓严是多年前的一个落第举子,屡考不中,游历间来到临安,误入这片竹林,被这里的游学之风所感染,倾力建了这所书院,取名松凝。
江卓严拿起放在石桌上的稿纸,细细端详一番,抬头看了一眼林简桢,道:“这是昨天一位来求学的女孩子写的文章,内容辞体都没有问题,唯独后面一首小诗,大家略有些争议,简桢兄你看看。”
林简桢接过,低头简略一扫,不禁微微皱起了眉头。
“格律似晚唐诗,细看……又有些不同。”
另外一位夫子抿了一口清茶,道:“现如今诗坛自杨万里起,就形成了江西体与晚唐体并存的局面,大多数文人的诗作也兼具这两种特征。只是……”
学监向庭芜接道:“只是江西体诗以学问为诗,过于堆砌古典;晚唐体诗专为格律诗,意平奇诡,刻画太甚,都有其不足。”
林简桢微微一笑:“而这位小姑娘的诗作,五律体咏景,写萧散野逸之趣,清灵倩寒,出于江西体与晚唐体之上,自有独到之处。”
向庭芜道:“话虽如此,只是未及二八的小姑娘吟如此清静之作,其中孤寂之意越发明显,未免有些……”不等林简桢反驳,又道,“不过这首诗也的确如简桢兄所说,自成一格。”
林简桢摆摆手,“你这是偏见,男子仕途不顺尚且有隐居避世之意,何况小小女子,也许人家只是乘兴游览古迹,有感而发罢了。”
向庭芜:“只是……”
林简桢道:“我看你就是觉得女子不该有如此才情,数年不见,庭芜兄怎么变得如此狷介了?”
向庭芜不言,其他几位夫子不好说话,都默默不语,江卓严打量众人半晌,道:“不如……将这首诗拿给桑钰先生看看,他于此道最有所长,若他也说尚可,我们就收下这个小姑娘。”
众人听了都点头附和,一片默许,这时,一位年轻些的夫子却惊讶道:“桑钰先生?他怎么来了……是我以为的那个桑钰先生吗?”
江卓严笑道:“正是。”
“……”那位夫子微微睁大了眼睛,道:“我今日在给学生们讲学,竟不知道他来我们书院了,早闻大名,只恨无缘亲见。”
向庭芜道:“明天再见吧。桑钰先生今日才到,一路舟车劳顿,我安排他在客房已经歇下了,若请他品评诗文也等明日吧。”
林简桢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并不关心众人口中的桑钰先生是何方神圣,他只是说:“那小姑娘可以留下,那我们锄月呢?她现在昏迷着,没法作诗给你们看,你们不会要赶她走吧?她可是个病人!!”
向庭芜没理他,江卓严淡淡一笑:“我们不会对病人那么苛刻,她不是正在客房里休息吗?”
林简桢道:“那等她醒来你们也不能赶她走,你们得收她作学生。”
江卓严道:“我们书院对女子没有那么严格,只要所做诗文立意新颖合乎规矩,文辞也通,一般都是没什么问题的。”
“真的?”
“我看兄台你对词学也颇有造诣,我们书院恰好空缺一位诗词先生,不知兄台是否有意……”
林简桢道:“不不不,山长真是抬举我了,我这人最怕做学问,你让我做书院先生我肯定会教坏学生的。到时候他们都变得不思进取那可真是罪过了。”
向庭芜道:“你倒算有自知之明。”
“……”林简桢意味深长地笑笑,“尤其你们书院以后还会有女子,我……”
向庭芜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