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钟响了十下。
是不详的十下。
圣辞中有十诫。
第一诫,神唯我独尊。
第二诫,神不得有形,神生而善妒。
第三诫,尊名不可妄议。
若即于此,与皇权而有何异呢?
“原来是阿扎贝尔阁下,”天井中除尘的修女见了来人熟悉的面孔仿佛松了口气般的笑道,“好些日子没见您来了,我还以为——”
被称作阿扎贝尔的男人只轻轻笑了笑,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领,袖口处的十字袖扣在四面环绕的天井中暗淡的阳光下显得怪诞荒谬。男人的眼睛是蔚湖深处般的清澈深蓝,一眼望去边垂向下的眼角仿若无辜而不经世事的生人模样,可偏偏两侧嘴角时常挂着的那抹微笑却又将那副面孔衬托得更加地深不可测,平白多出了几分阴暗和灰败来。
“毕竟是新皇加冕,作为中庭部的代表,我有不得不来的理由啊。”
他语气轻佻,字句中的重音衔接处俏皮得仿佛十几岁的少年,但配上那张时刻仿佛与周遭事物情绪完全脱节的刻意僵化笑脸,平白给这份对话增添了几分多余的诡异了起来。
修女科莱特却似乎对此见怪不怪。毕竟阿扎贝尔是六年前就开始作为中庭皇权势力的代表同教会进行日常交涉的政府官员,虽说现行的这个时代,在葛林沃奇的带领下教会的势力已经逐渐节节渗透到了四境各处,这也就是为什么旧皇掌权的位置独称“中庭”的原因。
不过似乎其实对于葛林沃奇本人而言,其并没有对政权一事表露出太大兴趣的意思。或许也正因如此,才能在如今这样两者悬殊的实力差距之下留得中庭现在的一席之地吧。
毕竟于葛林沃奇来说,比起疆土上的治理,他似乎还有更加看重的事。
不过至于那些事究竟为何,至丧钟响起,新纪元到来之际,也未曾有人真正寻到答案。
皮安达讨厌社交,甚至于厌恶。
说到底,他该是个学者,他多希望能够将这两个字深深地烙印进城土安迁部那帮人脑子里——甚至有时候他都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有没有长脑叶这种东西。
自动力机械的启动方法,自动力机械哑火之后的处理办法,以及自动力机械平时的保养要诀,等等等等。
这些东西他根本早就都明明白白地写在《自动力机械使用及安全保障说明书》里了,那帮白痴在开始启动操作之前就不能先去基础教育普及院里学学认字吗?
已经记不清这是本月第几次被人从藏书库阁楼里大呼小叫地拉扯出来塞进四轮马车里被催着赶往某个乱七八糟的工地现场了。
有时候他真的恨透了自己半年前为什么要一时兴起地研发出这么个新鲜玩意儿来折磨自己。
在旧石板路上跌撞个不停的马车终于在一处落脚,皮安达也终于得以从这辆臭哄哄的交通工具中解脱出来——西境的气候向来最为炎热,面对于中旬的酷暑更是让人无处躲闪,平日里皮安达有藏书库这么个庇荫凉爽的阴暗角落得以躲藏,而这些整日忙碌于建设工作的码头工人们就没这么好的功夫了。
“皮安达阁下来了——”
随着一阵阵的惊呼,带着欣喜若狂的欢响声,让左右两边分别被人从马车里自胁下架起的皮安达默默把自己的嘟囔收了声:“是皮安达教授——”
那座被置在码头的庞然大物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被人群层层围着,钢铁构建而成的骨架此时尽显出其与人类之间的巨大差异,让人蓦然间相继寂然无声,谁也不敢多说半句多余的话。
皮安达叹了口气,随着他们走近,心道这便是知识所能带来的差距吧。
但其实也有时候不知道这点到底是对是错。人总会因为一无所知而茫然无措,但也不乏因为无知而无畏的勇前造成的历史巨大跨越。
到底来说人类这种东西还是过于复杂,若是凡事万物都能同简单的数理公式和炼金反应一般简单明了而不存质疑,那么几世以来也不至于人人都能为了那些蝇头小利大打出手了。
不过这些无论如何都与他无关,对他而言,只要能守住自己的那一片天地,自己的所作所为能够得到认可,那声“天才”不负众口所言便是所求至极的了。
于是想着,便重新有了继续下去的耐心,周边的那些满怀期待的面孔也变得稍稍亲切可爱了些。
他轻轻检查着各个连接处的零件机关,从身边人的手上接过了递来的铁质扳手,驾轻就熟地拧转着几处的衔接口,硬质金属在彼此挤压和扭转之下发出吱呀的声响,皮安达听到后皱了皱眉,边上的人们看他脸色不好,生怕又出了些什么岔子。
毕竟他们自己也知道,作为西境机械大师的皮安达向来脾气古怪,一年到头几乎闭门不出,之前还有流言传说其实他是个昼伏夜出活了上百年的大吸血鬼,否则无法解释他年纪轻轻就享有的这么多的学识以及见地,尤其是在机械制造方面,无论是亲自动手还是图纸发明都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天才角色。
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身份,才让人又爱又怕。虽说平时很难交流,对方性格又古怪跋扈,但总是三不五时的能够提供给他们一些方便又有用的大玩意儿——尤其是在运输和加工方面,帮了很多大忙。值得一提的是皮安达鲜少同政府有所瓜葛,无论是教会还是中庭,他都是一幅油盐不进的样子,或许当真是存在某种孤高学者自诩的坚持和清高,这么多年来一直守着他的那间老屋不知以何为生。
不过好在虽然看起来不太好相处,但几次三番的交往下来,民众们也发现其实这位皮安达老爷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如若不是这样也不会特地突发奇想的每次的发明创造都同这些市井民众的日常生活基础息息相关。无论是自动力抽水机还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拉货运输管道,都为整体西境的商业以及生活便利程度提供了很大方便。
但其实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位老爷虽然发明的东西都很好,不过操作起来实在麻烦,尤其是那本又厚又重的操作说明书,真真是让人头疼得连饭都吃不下。要知道在现如今这个年月里,能读得起书的大部分都是皇权子弟或者教会的人员,而那种人又何至于自己亲自来操心井水的抽取和货物的运送呢?
说到底皮安达还是有些不食人间烟火般的单纯了,整日在书本里泡着,对于周遭环境事物的更替也早就没了概念。
几番检查下来也不过花了几分钟的时间,最终确认是轮轴部位的栓扣没有拧紧导致的齿轮滑体,敲打几下后便解决了问题。这时候的皮安达已经没有了兴趣再去跟人抱怨什么读书和不读书的问题,只是突然站起身来有些眼晕,近几日鲜少出门甚至被那日高的太阳给晃了眼。
正还要再多嘱咐几句,便听得侧边榆树上传来一声鸟叫,午啼的夜莺倒是少见,他稍稍地眯了眯眼,便整理衣袍告辞了,语句里甚少礼貌,但再没有人介意。
旧屋的门口藤萝遍布了整个围栏与大门混杂在一起,昨天刚有新雨,洗刷过叶片上的陈灰,在西境的日照之下显得绿油油的惹人可爱。皮安达侧眼看过去门上被掐了一半叶子的藤蔓,皱了皱眉,推门进去时发出的咿呀声响都没能让他眉心的沟壑平上半分。
“不请自来即为贼,这话我不至于要每次见面都跟你重复一次吧?”
椅座上翘腿仰躺着的男人一双湖蓝色的眼睛在屋内阴暗的光线之下显得湿漉漉的,手里把玩着的半截新掐下来的藤叶还在末端处渗着汁水,墨绿色的汁液径直被他抹在了皮安达那看起来就材质上好的天鹅绒红罩衫上,难看的印渍就仿佛皮安达脸上的难看的表情一般顽固而永垂不朽。
“我还当我们尊贵的皮安达教授去哪儿了呢,原来又是去帮忙维修事故去了——”阿扎贝尔的眼睛轻轻地眯了起来,手里的那截藤蔓也玩闹似的缠绕住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一根长条状的纤细木棍,尖端被削得尖利,仿佛随时都可以当利器杀人,“我记得我也说过很多次,我不喜欢等人。”
皮安达懒得理会他那仿佛房屋主人般的自在态度,径直走过去将自己的书本拿走,抖了抖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无聊至极。”
见对方再无多余的反应,阿扎贝尔也开始觉得无趣,伸了个懒腰道:“我特地从南境赶来,连半口水都没顾得喝上,阿斯查尔德家就是这么待客的吗?”
话音未落,他便觉耳畔不妙,侧身从躺椅上翻下来,先前正坐的地方头部靠着的部位此刻已成了块烧焦的黑碳。阿扎贝尔轻轻张了张嘴,不顾在地上趴得狼狈,抬头看着另外一边依旧怀里抱着本老旧硬书,手里的魔杖尖端还冒着青烟的男人,嘴角朝上重新弯了弯:“还不能提啊——”
“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废话的话,三秒之后中庭就会少一名油嘴滑舌的腐败官员。”
阿扎贝尔投降似的站起了身来,魔杖重新揣回了兜里,弯腰去看了看那被烧焦了的椅背,啧啧称奇:“萨拉列罗倒真好意思说你的魔法天赋只专注于头脑方面,这样的火焰天分,近距离杀伤力也不容小觑呀——”
“阿扎贝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