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林沃奇是个巫师。虽然他自己竭力否认这一点,但在萨拉列罗看来,这人的所作所为跟那些传闻中的巫师并无二异。
能够兀自在手心中窜起的火焰,以及不用接触物体就能让他们随着视线飘逸的能力,还有——那能够带着两个大活人凭空消失然后骤然间出现在几百里以外的瞬间移动的能力。
百分之百的中世纪男巫。
不过说实在话,看起来葛林沃奇似乎也并不在意萨拉列罗硬生生要将这一名号冠以他头上的行径。总体看来似乎只是因为萨拉列罗将照理来说应该被立刻挂上断头台的“巫师”一名硬安在了他的身上从而威胁到了这名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毛头小子的生命了而已。
得到了对方并不会将自己献于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撒旦魔鬼的承诺之后,萨拉列罗明显神态放松了许多,对于这个来路不明而擅自将自己带离国境——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已经可以是挟持重罪了的嫌疑犯人产生了一定程度上的兴趣。
于是在两人稍稍休息片刻后,重新展开了新一轮的交流。
“所以说,”萨拉列罗好奇,“你是天生就会这个的吗?”
“如果你是指这个的话,”葛林沃奇打了个响指,一道闪电在指尖中噼啪绽开,“那也确实没错。”
“那显而易见,这就是魔法啊,”萨拉列罗信誓旦旦道,“我在书里看到过,巫师能够用魔法将火堆燃起,能够起死回生——”
“还能吃人肉喝人血呢,这部分你怎么不信?”
萨拉列罗倒是不以为然,稍稍把身子又往前探了探,那双湖蓝色的眸子此刻也正亮晶晶往前瞅着,像极了某种说不清楚明目的哺乳类动物,毛茸茸的那种。萨拉列罗被他盯得有些不自在,动了动身子,往侧后方靠了靠。
“那你能不能教教我啊?”
红发男孩这么说道,像是全然忘记刚刚是谁大呼小叫地指着对方鼻子称呼异端。
葛林沃奇吸了吸鼻子,鼻头上皱出了细微的褶皱,那张脸此刻看上去更为苍白了。
“学这个干嘛,怪没用的,”说罢又看了他一眼,嘴角扬起某种怪笑,“说不定还会被绑上绞刑架呢。”
“不会不会,”萨拉列罗见他没有直接拒绝,心知有戏,赶忙窜上前来,“你看着也有十二了吧?不好端端的吗,活了十几年也没见被谁给捉了烧去呀,要我说,我如果是个巫师,肯定老早就躲到森林里去自己钻研咒语和魔药去了,整天跟这些俗事打交道无聊没劲透了——”
葛林沃奇只怔怔地看着他,许久憋了一句:“你还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
萨拉列罗平时最讨厌别人说他娇生惯养不谙世事,显得他因为出身而短了多少眼界似的,因此再一次被这个初次相逢的同龄人踩了痛楚,立刻跳脱了起来。
“我若是娇生惯养那你算是什么,嚣张跋扈的异教子弟?得亏是你刚刚救了我一名,要不然,我非得亲自把你扭送到治安岗去,亲眼看着你被烧死在十字架上——”
葛林沃奇也被这人两秒之内翻脸不认账的变脸速度惊呆了,一张苍白的小脸顿时也涨起了些许的绯红,嘴里也要强了起来:“你这人当真奇怪,明明刚刚还好声好气地在求别人,说你两句就说不得了,还骂这么难听——”
“你这哪是说人两句,分明就是胡搅蛮缠——”
“你才是胡搅蛮缠呢,说话一点道理也没有——”
也算是少年心性,两人年纪相近,吵了两句之后也便觉得无聊,趁着歇嘴的当口准备休战。
“所以说,你到底是哪家的小少爷,”葛林沃奇将身子往后靠了靠,山野里周遭尤其阴寒,在加上这个国家本就盛行的潮湿气候,接近斜阳西下时更是阴冷非常,“离家出走这种事还是少干为妙,浪费我的好意,还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萨拉列罗也缩了缩身子,稍稍朝干燥的地方挪了挪屁股,轻轻地呸了一声,却不显世俗,略微俏皮地:“有什么身份可暴露的,不就是会几点小把戏嘛,有什么了不起的。”
葛林沃奇哼了一声:“你看不起的小把戏可是把你从皇室卫队的搜捕中解救了出来,不道谢也就算了,连感恩都不念一下吗?”
“哈利路亚!”
萨拉列罗装模作样地喊了一声,葛林沃奇简直懒得理他。
可是对方终究是个坐不住的,没一会儿便蹭着身子挪了过来,偷偷打量着他,葛林沃奇斜眼瞥他,只见那一身原本的亚麻衣服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树枝扯的七零八落,偶尔稍稍裸露出来的皮肤上面也还泛着几丝掺了泥灰的血痂,男孩满头的红发在这斜阳底下更是被映得猩红刺眼,连带着那副一看便知道是出自锦衣玉食家庭里教养得上好的圆润面颊,逆着阳光下看起来更是有种镶了绒毛边的温暖感。
葛林沃奇被他看得心麻,不自觉地又往边上挪了挪,没好气道:“又干嘛?”
“那你呢?你又是谁?”
“不是告诉你了吗?我叫葛林沃奇。”
萨拉列罗坐起身来,一双眼睛再次晶亮起来,像是算计着怎么去偷油瓶里的老鼠似的,湖蓝色的眼珠转个不停。
“可你没说你是什么人,”他说,“你说我是贵族少爷,那你是什么?”
“谁说猜完你是富家少爷就一定得说明自己什么人的。”
“我不管,”萨拉列罗开始耍赖,这是他惯用的招式,“如果你不说,我就去皇城大喊,还带着你——”
“如果你真这样,我就立刻把你打晕,”像是懒得再跟他多闲扯些什么胡话,葛林沃奇最终还是妥协,“我就是个小平民而已。”
“不可能!”红发嚷嚷道,“你会魔法,你父母难道不是巫师什么的吗!”
“别再乱嚷那个词了,”葛林沃奇道,“我妈是个水果小贩,我爸,我没有爸爸——”
萨拉列罗却是疑惑了,小心翼翼道:“为什么会没有——你爸爸去世——”
“没有,”葛林沃奇打断了他,“听别人说我爸是某处的爵爷,我是他在外面留的野种。”
难得的,萨拉列罗噎住了。的确,或许对于他来说,巫师,异教徒,亦或者是叛乱者,到底来说都比所谓的“野种”更难得让他接受。
尤其在经受过正统贵族教育之下的子弟,更是对于家主在外的作风问题尤其重视,子嗣成员都无一不将私生子视为在名望以及财富的继承过程之下的头号敌人。
萨拉列罗并没见过野种。这大概并不是源于他父亲作风的清明,而是位居高位不得的遭受的多方面注视让他无从偷欢,这点倒是有趣,追求得来的无上欲望最终却亲手将自己送进权利的牢笼。
不过这些都是其他并不相关的琐事了。萨拉列罗既然决心从那个家里逃脱出来,自然也有自己原本的打算,虽说一时之间遭受到的对旧日所受教育的冲击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但也很快适应过来,仿佛湖泊泉水般的瞳孔里亮晶晶的盛着璀璨。
“那又有什么关系,”男孩说,“巫师比这酷多了。”
似是松了口气般的,葛林沃奇将视线移开了那双眼睛,轻声道:“多谢。”
于是两人再次心照不宣地陷入沉默,眼睁睁地盯着原野尽头处那枚夕阳缓慢坠入地平线。
这还是萨拉列罗首次亲眼目睹。
这种旷野之上的落日,余晖浸满残存仅剩的那片蓝天,由内向外地逐渐深入黑夜,过不了一会儿,湛蓝仿佛从未存在般的,一切陷入了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
他能够听见耳边的风声和蝉鸣。
入夏了,他想。
皇城再过几日,也该放烟花了,上好的云游戏班,每隔一年才在盛夏这会儿在皇城落脚,制烟花的老头耍得一手好飞镖,每次蒙了眼睛都能分毫不利地扎进靶子正心的葡萄籽里。
街头巷尾的童谣,像是整日整夜也办不完的交际舞会。
晶莹剔透的白葡萄酒。
醇香浓郁,配上撒了迷迭的烧鸡,一口下去满嘴的油脂。
没了,都没了。
“萨拉列罗——”
耳畔传来某种熟悉而尖利的呼叫。
萨拉列罗是谁?
他想。
真是个怪名字。
皮安达在收拾行李。
真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怪事,他竟然在收拾行李。
前些日子收到消息时,城土安迁部那帮小子还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些什么毛病。毕竟,这以他们对皮安达其人的了解程度来说,自对这人有了稍稍基本印象概念的时候起,这人就再没从西境离开过。
不过话说回来,皮安达到底是何时出现在西境的?
众人好像对此并无清晰的概念,只知道每个人稍稍有些记忆之时,皮安达老爷的名声便已经在西境略有流传了。
至于说那是多少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