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喜欢听故事吗?
你想听什么故事呢?
皮安达是个怪人。
从很久很久以前起。
他就是是个怪人。
他喜欢看书,痴迷看书,热爱看书。
书本是他唯一的渴望,字词仿佛筑建他小小世界里的砖石,他们一粒一粒的簇集在了一起,将少年的心智修葺登顶。
越来越高,越来越高。以至于让他忘记,脚下那片被炭火烧黑后的土地。
“是阿斯加尔德的小鬼。”
“啊啊,又是那家伙——”
“天呐你看看他,为什么每天都在那里——”
“人家是在看书,看书呢——”
“真了不起,看看人家多能干,鼻梁上的玻璃片比弹珠汽水的瓶底还厚——”
“诶呀,帕拉矢你又多嘴,再胡说,人家少爷哭鼻子可又要叫家里人打过来啦——”
“米尔丹麦你可真是个缺德鬼——”
“哈哈哈——”
聒噪的对话和吵闹声不绝于耳,皮安达只恨不得自己再多生上两只手,将自己那双耳朵死死捂住,不再让这些啰嗦和讨厌的句子钻了进去。
他鼻子因为常年炎症而整日被喷嚏和瘙痒弄得红彤彤的,像极了马戏团的蹩脚小丑。架在鼻子上的透镜仿佛刑具一般一左一右地折磨着他的左右耳廓,沉重的镜架倚得他生疼。
但他不能将它们扔下,皮安达的双眼因为先天的某种眼疾而只能依靠这种炼金师特地调制过的玻璃透镜才能视物。这副机械的价值昂贵不菲,虽然笨拙沉重,但却是皮安达的生存根本。
他热爱看书,喜爱看书。
可他又恨透了看书。
“他们都叫我书呆子。”
卷发的男孩垂着头坐在墙角,双腿蜷缩于臂弯之中,鼻头上的绯红连带着揉搓破皮处显得笨拙而懵懂,他抬头看着眼前面孔柔和的女性,宽大的裙摆随着蹲下的动作而扫拂过樱桃木的地面。
“皮安达觉得自己呆吗?”她微笑,温和的手掌亲贴着男孩的额头,“阿斯加尔德家可从来没有过能被人叫做笨蛋的小孩。”
“他们才是呆子,”男孩嘟囔道,偏过头去,“连炼金术和果核籽都分不清的白痴根本没资格说我呆——”
女人稍稍顿了顿,躬身向前,将男孩从冰凉的地面上搂起,似是不大习惯这般亲昵的接触,皮安达轻轻地反抗着,却又一时无法抵抗母亲身上温暖清香的气息,于是便不再做多余的挣扎,只稍稍红了些脸,连带着那颗绯红的鼻头,显得更加可爱。
“皮安达,”阿斯加尔德夫人轻轻说,“所谓的无知不是学识的无知,是已知为了掩饰无知而伪装的无知。”
男孩怔怔,似是在忖度女人的话语。
“无知是可怕的,因为无知,所以无惧。”
那是叛乱。
他从书里读到过。
旧皇驾崩,群臣拥起。四下散乱,战火纷飞。
他从书里读到过。
明明从书里读到过。
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
皮安达从弗莱老爷的书屋路过,结束了例行的问候和书目清点,便又从那里拿了一本厚重的英史离开了。
一路上虫鸟低飞,在空中盘旋不断。
远处的阴霾压得极低,他知道又要有大雨。
毕竟临近夏季,总是接连不断的雨季。皮安达不喜下雨,淅沥个没完的天气,还会让空气潮湿,屋内湿闷,气温骤降也抵不过的全身燥热,尤其还会滋养蚊虫,钻蚀木筑和书本。
于是脚下加紧,恨不得立刻回家去抢救那些还没来的收进干燥高阁的书目。
可偏偏世上万物好像总是这般,愈是心急,就愈能容易遇到一些碍眼的石头,恨不得将你绊个生死不明。
“哟,这不是阿斯加尔德的小先生吗——”
帕拉矢那张脸依旧讨厌得让人恨不得一拳糊上他的脑门。
只可惜皮安达并不如他的哥哥们那般身强力壮,文武健全,先天从母体里带的病弱让他仿佛一只鸡笼里将要被人遗弃的痨鸡一般瘦小,尤其还有那双笨重的眼镜。
他此刻真恨不得自己能化身神话里力大无穷的英勇斗士一拳将这拦在路中的讨厌鬼击倒,亦或者像异传里的法师一般朝他施个什么能变成猪头的咒语。
总之一切事与愿违,让他恨得牙根发痒。
“闪开——”
皮安达说。
因为病弱,连声音都带了几分的气虚而丧失了底气。在对方看来更是可笑得有些虚张声势,于是帕拉矢挨脸凑了上来,毫不客气地抬手扒拉着他怀里紧抱的那本宝贝旧书,饶有兴趣的样子让皮安达反抗得更加剧烈。
这下倒是热闹了这个向来行事蛮横粗鄙无力的小霸王,要知道在这小镇上,谁不知道阿斯加尔德家虽说是昔日的贵族子爵,但早在多年前就因为犯罪而被踢出了贵族的名列,现如今沦落到这种西境的小村,不过是咎由自取,光阴轮转罢了。镇上有多少人都看不起他们那副自视英才的嘴脸,天天捧着臭书在人群里溜达,真以为自己还能重返昔时的荣耀?真是让人倒尽胃口。
于是想着,更让人心中涌起不快,帕拉矢抬起一脚,直直踹向对方暴露出来的膝窝,皮安达猝不及防,被巨大的冲力直接撞飞出去,膝盖处的皮肉在泥沙地里搓擦出了半米,没过几秒就开始渗出细密的血丝出来。
沙砾嵌进皮肉里,生生刺痛,仿佛生了虫一般蜿蜒着钻进了大脑的神经里。
“我倒要看看你宝贝的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说着帕拉矢便又去扯他怀里的厚书,皮安达当然不肯,力气却是比不过,加上脚上吃痛,没两下就被对方扯开了去,又重重地摔回了泥沙地面上,落得满头满脸的狼狈。
“不就是一本破书吗?翻来翻去都是些老掉牙的东西,历史历史,你这么爱读,怕不是还放不下你们家昔日的富贵荣华吧——”
“你这混蛋——”
皮安达扯开了嗓子,直直向前扑去,像只小兽一般在他的腿脚上胡乱地撕咬着。帕拉矢也被这人的发狂给骇了一跳,心里虽然有些害怕,却还是不肯轻饶,外强中干般的将自己的双腿抽回,朝远处跑了几步。
“你这么爱书,那就来抢啊,像你哥哥那样,先前揍我的那几拳可是让我在床上躺了好几个礼拜呢——”
说着便又跑远了,见那一身狼狈的小兽当真从地面上挣扎地爬了起来,心里虽然有些怪异的酸涩,但更多接连涌起的某种爽烈的恶意迅速侵占了他的全身,脚下不停,嘴里依旧喊着。
“别丢了你们阿斯加尔德的脸——去密林最高的那颗柚子树上取你的宝贝书吧——”
阿扎贝尔有问过他,如今对于帕拉矢其人,他还有恨吗?
皮安达只扯了扯嘴角,在他面前,他很少笑。
年幼之时的轻狂与恶,到底来说都是源于环境的不堪,人心这种东西,柔软而坚硬。它可以被任何事物左右揉捏,任何微小的事物都能够对其的产生与发展造成一定程度上的影响,但令人惊奇的也是它如此的坚韧,无论历经什么样子的磨难和锻历都难以转移和破损。
人是神奇的生物。
如此神奇。
以至于他不再带着单一的感情去分析。
他恨吗?
那时候的他懂恨吗?
或许懂吧,比起幼时顽劣的捉弄,他的恨,似乎更应该尽数泼洒在那片漫天接连的焦火。
焚烧之后干裂的土地,枯败的树根,黑黝的地面。
一握便化成死灰的家人。
因此皮安达鲜少谈恨。
他只读书。
有人问阿扎贝尔所求为何。
他自己也很难说清道明。
他并不是个擅于跟人打交道的角色,却偏偏总是被萨拉列罗安排在政客这种圆滑的角色中间。说不上是如鱼得水,但总归还是能够挣扎出一条活路来。
幸或不幸,这种事对他来说也很难做出清晰的决断来。
要定义这是个怎样的时代,虽不至于饿殍遍野,四季分明,歌舞升平,但总感觉隐隐约约里,空气中弥漫着些许的不安分。
凛冬已至,他是常常这么说的。即使是盛夏,也依旧仿佛能感受到铺面的严寒。
阿扎贝尔常想,萨拉列罗是个奇人。没人知道他的所去所从,正如这几十年间里他的来去匆匆,突发奇想,号召了一堆奇形怪状的人群,南来北往。
他好像总是在远行。
像丢失了双腿的飞鸟,只要停下,便是无法抗拒的死亡。
初时见他,是接近年末的深秋,旧林的清晨仿佛沾了白色砂糖一般在树梢尖端凝上了细密而广袤的轻霜。
圣诞是个上好的日子。
阖家欢乐,欢天喜地的热闹。
切尔尼斯.拉斯,那是父亲的名字。
这是个高贵的姓,记得父亲说过。字词里象征着世世代代的荣耀与爵位,里面蕴含不仅仅是财富名声,还有由血统传承下来的与生俱来的圣洁。
他铭记于心。
皮尔斯特.拉斯。
克莉丝汀.拉斯。
庞贝.拉斯。
弗里亚卿.拉斯。
索菲亚.拉斯。
索弗莱克.冯.拉斯。
……
他记得每一个血亲的名字。
每一个血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