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在外面打了架，迟成回家又着实挨了母亲的一顿打。这一次，连着外面受的的伤和家里受的伤，迟成遍身是伤疼了好一阵子。在母亲严历的目光下，他看上去老实了整整一个冬天。一家人于是相安无事。时间轻轻巧巧的过去。过了年，很快到了第二年的春天。

开春之后，束缚渐渐褪去，燥动开始萌发。三月前后，爻州城又开始热闹起来。

每年三月，总会有戏班子来爻州城搭台演戏。不止一家，而是数家轮番至此。戏班子多了，行成了气候，热闹也就渐盛了。你方唱罢我登场，通宵达旦。不仅如此，大家还会在各家之间进行比较——戏文、排场、妆扮、唱腔等等，所以一年中数这时候的戏文最好、行头最讲究。于是这时候来看戏的人也就最多。十里八村的老爷们、小后生、大姑娘、小媳妇从各村各镇赶来，都聚在爻州城看戏、踏青、逛集市。寻常百姓出来自是不用说，连大户人家的闺阁小姐也免不了俗，忍不住要赶一回热闹。不过她们出来那必是包裹的严严实实，端坐轿中，与族中长辈一道，由家仆簇拥伺侯着悄悄进了场子。那场中的座儿，也必是二层清雅的包间。

在迟青荷的印象中，这是第一次娘带着她和哥哥一起去看戏。时值三月初，寒意还未完全消散。头两天，迟青荷一直在兴奋的偷偷忙活。她在心里早把看戏当天自己的衣着打扮、戏台模样还有那青衣旦角的眉眼想象了数十遍。那些仙女美人的形象，她是从那些不知怎么落在她手上的画册里看到的。她从小柜子里将自己的几件衣裳统统拿出来，摊开、摆了一床，选中了其中的一件红花细布斜襟罩衫，配上雪青滚边粗布裤。但是，她又嫌那罩衫大了些，所以干脆决定那天又脱掉棉衣，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衫。虽然这样可能有些冷，但终究是好看了许多，选定了衣裳。她又拿出一只绣花布包，斜挎在肩上，转了两圈，觉得包太轻，于是将一本《嫦娥奔月》的画册放进包里。又偷偷带上母亲的银手镯，头发用细绳高高盘起。插上一朵花，这样打扮完毕，她在在一面小小的镜子前扭来扭去，觉得自己美极了。

那天早上，余氏带着兄妹俩一早便出了门，她不想叫车，一边牵一个孩子，颠颠的往戏台赶。薄雾还没散去，河上飘着一层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迟成已经不太习惯和母亲和妹妹一起出门，他总是觉得别扭。他倒觉得和他的几个朋友在一起玩更加自在。其时，在过去的这段时间，他和那天打架的两个少年已经成了“朋友”。他们一个是庄家的大少爷——庄逍遥；一个是庄家管家的儿子——黄奇威。他们手下还跟着一帮兄弟。俗话说，不打不相识，迟成和他们的“友谊”就始于那次打架。

迟青荷穿着昨天早已准备好的衣服，背着绣花包。迟成斜着眼看她，一副对她的装扮十分鄙视的样子。出门没两步迟青荷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她缩了缩身子。迟成再次朝她投来嘲笑的目光。

戏台搭在爻州城码头不远处，瀛河下方尖角处临河一片开阔地面上。月亮还没有完全沉下去，边上最亮的那颗星还在隐隐的闪啊闪，另一边河面上的太阳已经从薄雾中射出光来，半个天，连着河水都是金色的红。迟青荷用小手搭在额头上，挡着阳光，眯起眼睛，逆着太阳望向戏台。戏台搭在隆起的高台上，背面枕水，四四方方，四面披挂着红蓝紫的绸布，门帘紧闭，传出断断续续婉转旖旎的笛声，间或还有咣咣的锣声，混杂着咿咿呀呀，如水磨般曲折细腻的调腔声。她想起在连环画册上看过的广寒宫，想必嫦娥住的宫殿，就是这样了。

由于看戏的缘故，路边各色铺面这几天开门格外早些。尤其是点心铺，此刻里面坐满了人。余氏想起包裹里准备的白面馒头，想到那样吃太干难以下咽，于是破天荒带着两个孩子进了一家粥铺。好容易在一张坐了人的桌前挤着坐下来。这时，只见远处一列轿子排着长长的队伍，由轿夫抬着，缓缓往这边走来。其中两顶红色缎面花纹轿子最耀眼，四角大红的穗子垂下，顶盖与轿身处红绿相间的流苏妩媚的颤动着，金、红、绿色丝线绣成大朵牡丹花布满整个矫身，泛着流波一样的光泽，淡黄色的窗布随风微微摆动。

只听有人感慨道：“这是哪家的太太小姐也来看戏了!”

店老板则在一边说：“肯定是庄家啰，除了他家，还有谁排出这样大的阵仗。”

余氏见这光景，又想起七、八年前自己还做着知县太太的神气来。当初自己出门也坐着官轿，到哪里都是趾高气扬的。可是如今却扯着两个孩子在街边，三人吃着两碗粥。想到这，她又泄了气，连粥也喝不下了。 “娘，你吃。”迟青荷用汤匙舀起一勺，举起来对她道。迟成则抬起头，看着母亲和妹妹。这小丫头，知道心疼人了。——余氏心里暗暗想着，不由得一阵感动。——只可惜，是捡来的。她明白过来，又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又想起自己的女儿来，自己的女儿若能长这么大，会是什么样子呢？

吃好了饭，余氏带着他们兄妹进了场子。戏台下站着坐着挤满了人。楼上突然传来小孩子的嘻笑声，迟青荷抬头向上望去，她看到有两个女孩子的头上闪啊闪的，不知道是什么装饰物，十分漂亮。那些孩子又嘻笑了一会，有两个男孩往下扔了几片瓜子皮。落到楼下人的头上，引得那人抬起头来一阵骂，上面传来大人的喝斥声，那些孩子才一哄散去。整个场子里的人站着坐着，也有四处乱窜的，颇为混乱。余氏找到最里间一片稍微开阔些的地方，在一张长条凳上挨着边坐下，抱着一个，牵着一个，三人终于安静下来，开始看戏。

只见戏台上两名武生各拿一柄大刀，在台上前后左右，来回比划。明明是晴天白日，却装作漆黑一片；于是好不容易两人在黑暗中碰着，便战作一团，劈刀、扫腿、抡拳、连着翻几个跟头。锣鼓随着动作的激烈，越发如雨点般落下，震天的响。台下不时发出鼓掌和叫好声。迟成张大嘴巴看的津津有味，不时发出哈哈的笑声，又拍掌叫好。迟青荷不喜欢这样的打斗，只盼着早点出现神仙般的美人。果然，这第二场演的是《白蛇传》。只见一身青衣，满头珠翠的花旦小青仿佛脚底生花，踏着快速的小碎步上了台。她莞尔一笑，做作的东张西望一圈，才朝里间招招手。白素珍踏着莲花步，背对台下众人，袅袅娜娜的挪向台前。她一身素净白衣，头上闪耀着银色珠花，下垂的流苏簌簌颤动。伊伊呀呀的琴声一过，白素珍一边转身朝向台下，一边便唱了起来：“苏堤上扬柳把船儿轻挽，颤风中桃李花似怯春寒。”。她眼波流转，翘起的兰花指所向之处，仿佛眼前真有无限美景。

迟青荷看的欢喜，不禁也翘了兰花指，自己悄悄的比划起来。突然唉哟一声，她觉得头上被什么东西重重的砸了一下，人竟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