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衡皱眉:“你不信他们,难不成信我?你要知道,我也不是宛丘中人,我来宛丘,是为了自己的私心,与这世间人,别无他异。”
却不料涂山颂丝毫不犹豫,斩钉截铁道:“不,我信你。”他虽目不能视,却罕见的发出光来,“与其说是信你,不如说是信我自己。老朽这一辈子都糊涂,可末了,还想依着自己的意思办一回事。”
江衡听出不对劲:“什么末了?”
涂山颂回头摘下那幅画像,走到江衡身边,低声道:“两百年前,白煞屠杀四楼,你以为他真的是承君主的意思?风花雪月四楼乃是宛丘北界领域,我疑心他是想要打通北上道路,但不知君主用了什么法子制住了他,这百余年,他才被迫守在阆苑内。”
“如今君主有恙,避世不出,黑煞死亡,这白煞便又开始活动了。他不是那么简单的人,你不要轻信了他。”
“你可晓得,四楼被屠尽,说是有一楼楼主因为企图刺杀而误伤了白煞的花树,结果,便被剥去了皮脂,塞进半人高的瓶子,迫着其手下啖其肉。如此血腥之人,今日又怎会因衡弟一句话便放过阿颐一马?”
“他生性好血,行动成迷,最善人心利用,近其身者皆做了垫脚石。如此一个不知从何处而来且无法压制的怪物,离了君主的控制,于宛丘而言,才是最大的祸端。”
江衡冷冷的听着,冷不丁的说道:“他没必要骗我,我于他无用。况且宛丘如何,也于我无关。”
涂山颂像是抽去了全身的血液一般脸色惨白,良久,才呐呐道:“是,我的确有利用你牵制白煞的意思。可是我毕竟是楼主,我此生算是无望了,可是你与白煞有交情,若你留心,必能阻止宛丘天降大祸。”
江衡微微一笑,心里竟然有了三分了然。他踱步走到涂山颂身边,两个人的距离极近。江衡身量高些,因站在涂山颂侧斜方挡去了光线,一大片阴影落到涂山颂的脸上,顿时半张脸露在光明里,半张脸隐在黑暗里。
江衡轻轻咳了一声。他并非圣人,但也不是个顶狠心的人。若是涂山颂开门见山的要他相助,他未必不会答应。但像这般千回百转的斡旋,却让他心凉。
绕了这许久,江衡接过涂山颂手上的画像,终是低声道:“颂大哥,我是个粗人,你不必与我绕圈子,有话不妨直说,我未必不会帮你。”
涂山颂递过画像的双手颤了颤,他死死盯着江衡:“你为何不信我?我今日所说并无半分虚言,白煞危险,你若情愿,我便求你为宛丘留个心;若你与他没什么干系,便快些离了他。这是我的本意。”
江衡看着涂山颂,尘灰飞舞,有一瞬间,江衡仿佛看见自己。他拍了拍涂山颂的肩膀:“我惜命却不惧死,与你一样,我只信自己。”
一直佝偻着身子的涂山颂却如负释重的笑了笑,脸上的卑微之色一扫而空,反之,换上了淡泊的笑容,他将画像拿回,轻声道:“你很聪明。”
江衡看着涂山颂,一字一顿道:“为何到了现在,你还想着要试探我?”
涂山颂缓缓侧首,嘴角划过一丝茫然和萧索:“我不能赌。”
从涂山颂开口的第一句话,便有意朝摘星楼引去。试探他与白煞的关系,试探他是否为白煞做事,试探他是否会因感情和猜忌而动摇防线。
“你为什么这么怕他?”江衡皱着眉。
涂山颂自是知道这里的“他”指的是谁。他苦笑了一声: “一把刀再锋利,也离不了刀鞘。可一旦离了鞘,便真的是凶器了。白煞……不是君王的人,他不是真心为君王……”
“摘星楼必是要换血了,我无人可信,唯有你,有三分胆量,有心机,不会轻易被语言所惑。我知道你并没有这个义务要替我接手,所以我不会勉强你。你若愿意,便替我看顾好阿晔,他心善软弱,不懂得掣肘。”
“等我死后,只愿你稍加指导他一二,不要让白煞全吞了摘星楼,不要让摘星楼成了宛丘的罪人。”
“无论你是不是白煞的人,此刻我只将你当做我的故友,我信我自己的眼光。”
他的眼睛里混浊不堪,映衬着摘星楼的晴朗日光,不知为何更显的枯寂。
“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江衡,我老了,也倦了。”
江衡喃喃道:“你说你一贯贪心,一心为了自己,可我看见的涂山颂,却并不是你所说的那个人。”
涂山颂缓缓伸出了双手,朝着窗外的阳光探去。温暖的日光照在他的手上,空气里有香甜的花香。想必四月的时节,杏花大约要开了。
他贪恋的深吸了一口气,合眼道:“我最喜欢的就是这阳春四月,带着自酿的果酒,于杏林之下小酌。听青鸟轻啼,观溪水潺潺,最好是一场微雨过后,摘星楼的天空会有虹光。瞧着那虹光,便觉得心里温暖,只可惜,我是看不见了。”
江衡看着涂山颂沉溺于回忆之中,一个垂垂老矣的人却像是注入了生机一般,脸上又有了莹润。
江衡轻声道:“你的眼睛……究竟是怎么没的?”
涂山颂缓缓抚了抚自己的双眼,尘封的往事汹涌而至,最痛苦的记忆再度撕割着他的皮肉,提醒着他这一生有多失败。
涂山颂在尘光中坐下:“这已是很久远的事了,你若要听,我便告与你知晓。”
江衡也屈膝而坐,静静的看着涂山颂:“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