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正是赵方吾。
赵方吾站在三个大人面前,他有些害羞,朝舅舅傻傻的咧了咧嘴。余氏扶着赵方吾的肩膀,将他往前轻轻推了推,笑道:“快叫舅舅!”
赵东权看着赵方吾,脸上带着一丝笑容。两年前他曾经见过他,如今眼看着小男孩已经成男子汉了。——他是世上唯一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人——赵东权心想。他知道这个孩子的秘密,他是妹妹和另一个人所生,与这个叫迟仁浩的人并无关系。妹妹临走时曾交给父亲一件信物,是一块七色水晶石,如今那块石头就在自己身上。这次他回来的主要目的就是想把这孩子带走。
“老弟,有件事我要对你说一下。”赵东权和那孩子说了几句家常话,便对迟仁浩道。没等迟仁浩接上话茬,赵东权又接着道:“我想让方吾随我在外历练几年。如今我们营房里有不仅有本国教习,还有洋教习,所读之书不止有国文,还有算术、西语,平时操练还可强身健体。不知老弟意下如何?”
迟仁浩有些意外,忙道:“这……怎么好麻烦大哥……”其实,赵东权的话已经触动了他内心深处的苦涩。只是虽然平日里他用放任的态度去对待这个孩子,但是忽然听别人说要把他从自己身边带走,他还是本能的想要拒绝。
余氏在一边着急的说道:“这可是大好事呀!有什么麻烦的?人家是亲舅舅!”余氏恨不得上去给迟仁浩一个巴掌。她接着对赵东权道:“你早该来看看这孩子了!你见多识广,早给这孩子指条正道是对他好!迟老爷呢平日应酬也实在是多,也没时间多留心孩子;我呢,唉,你知道的,后娘不好当,打又打不得,说又说不得,不像我们家迟成,有什么不对打一顿也无妨。有时想想,生怕会误了孩子的前程……你是他亲舅舅,你管比我们都要好……”说到这里,她停住了。”
迟仁浩在一边闷坐着,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当着赵东权的面,却也不能和余氏吵起来,只是愤愤地望着别处。
赵方吾在一边听他们说话,低头不语。在家里他感觉不到什么温暖,但是外面又是什么样子?不管怎么样,那天的对话结束之后,赵方吾由余氏陪着整理行李,他知道自己是要跟着舅舅远行了。
第二天一早,赵东权就决定率部回营。这天清晨下起了小雨,空气中散布着濛濛的湿气。迟仁浩原本不在乎的心竟也有些空荡荡的。他看着赵方吾出门,感觉到心中轻松的有些难受。这一幕他好像曾经期望了许多次,可是真的在现实中发生他却并没有多么高兴。余氏则热情的朝他们的背影挥手,甚至流下了几滴眼泪。
迟仁浩转过身来,心中好似有千斤重担被卸下,这时,差役跑过来道:“老爷!去爻州的车马全都准备停当,就等着老爷安排。”他又想起赵东权关于庄家的交待,于是挥手道一声“走!”。于是起身带着仵作、幕僚、书吏、杂役、仪卫、马仆、轿夫浩浩荡荡一行几十人出发往爻州庄家吊唁而去。
爻州城东北角,一所临水宅院坐北朝南,白墙黑瓦朱门,两丈高的门楼飞檐翘起。门前隔着青石板路一大片水域从西南角转弯过来,水面上的荷叶显示出黯淡的繁茂,连天的秋雨,原本满眼的绿已经萧索下来,半数荷叶深绿中泛出枯黄,有的已缩成斗状,皱巴巴垂下头来;水边的垂柳依然葱郁,只是枝条不复有初发时的柔韧,低垂着,失去了精神。一阵风吹来,枝条簌簌颤动。这时节,草木虽然败落,到底是一大片碧波,放眼望去,仍是一片开阔而宁静的意境。
一棵大槐树立在宅院的右侧门边,树冠超出了院墙,向上方和四周伸展着,像一团墨绿色的云,一半伸向院内,一半飘在院外。朱漆大门敞开着的。
穿堂后的庭院白茫茫一片,厅堂两侧各有数匹白绢自房梁垂下,有风吹过,凌空飘起,肃杀中竟透着有几分仙气。正面贴墙一张紫檀长案,案上摆着一个一尺来长的雕花牌位,牌位前面,是锡盘铺了金箔纸盛着的供品。地上铺了紫缎的蒲团,十来位黄袍僧人盘腿坐在蒲团上,微眯了眼睛,吟诵着往生咒。厅堂中央停着一副深红雕花檀木棺。
一个妇人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孩童跪坐在棺前。男孩五六岁,女孩一岁多的样子,不知世事,坐在一个蒲团上,四处张望来往的人。三人皆是身着素缟衣裳。妇人一边抺泪,一边往火盆递纸,男孩不声不响,跪在妇人身边,也往火盆里放纸。黄色的纸变成一缕缕青烟,变成褐色的飞末,纷纷扬扬在厅堂里飘。男客在左室,女客在右室,窃窃的只捡了逝者平日的好处放大了叙说。人们对这飞来的横祸表现出痛惜,却又为这丧礼的气派而私下夸赞。下人们个个屏声凝气,轻手蹑脚,只管埋着头做事。
庭院的两棵大槐树遮天蔽日,两棵树下摆着方桌、长凳。一个身材中等,身披白色丧服的中年男子站在树荫下,面前方桌上一本宣纸订成的簿子展开着,用来登记来客姓名和奠仪。这名男子正是庄三少爷的大哥庄怀文。
穿过一进的庭院,后面则相对安静许多。这一圈两层的跑马楼,是整个家族最核心的部分。庄老太爷与儿子及女眷、少爷们都居住在此。庄老太爷庄秉德是这个家族的灵魂。当年,庄老太爷的父亲携家带口来此居住,如今,庄老太爷的哥哥在朝官至户部待郎。庄太爷虽没有作官,却擅于交际,精于算术,于经商很有天分。他带领着他这一脉在爻州安扎下来。原本一家人只有三间瓦房连着一个院落,后来一点点往外扩张开来,成了一所三进庭院连着百亩园林的大宅子。同时庄家还拥有爻州城两个最大的丝绸铺子。
庄老太爷已将生意交给了三个儿子打理,原本经商的兴趣渐渐分给了养花种树、含怡弄孙。除了三株大槐树,他还内庭种了海棠和石榴,海棠意为富贵满堂、兄弟和睦,石榴代表多子多福。将这两样种在这跑马楼围成的庭院中,让儿孙们时时看着,琢磨着它们的寓意,是最适宜不过的。
可是眼下,他斜靠在床榻上,悲痛的说不出话来。眼睛透过镂空的窗子往外看,庭院里,海棠花开了,玫瑰色的五瓣花,中间吐着丝丝黄蕊,一簇簇正开的艳。石榴结出了大大小小、青中泛着橙红的果子,沉甸甸往下坠——多子多福!——儿子,却少了一个。这院墙之内,三代人,近百年的风光,从来只有喜事发生。金榜题名,洞房花烛,加官进爵,进财添丁,从来,这里仿佛有一团祥云笼罩,人间的苦都是院墙之外的事。可是,这样的祸事,百年之后终于降临至他庄家的子孙。
庄怀治——庄老太爷的小儿子,自小聪明伶俐,受到父亲的偏爱。他的一个最大特点是通过各种手段,将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不过,虽说他在外霸道,在家却是孝子贤弟的模样,他很会哄得老爷子开心,会将在外猎得的东西与兄弟们共享。总之,他也算是为自己的家族在外开疆拓土的那类人,譬如昔日赵乡绅的丝绸铺,就改姓了庄,成为庄家丝绸铺第二个分号。
这时,一个孩子进来了,十二三岁的年纪,这是大哥庄怀文的儿子,老太爷的大孙子,名叫庄逍遥。看到孙子,老太爷眼中现出一点生机。庄逍遥的灰袍子外系着根白麻布带,褶的整整齐齐,头发梳的溜光,上唇生出毛绒绒的细黑胡须,皮肤有些苍白,但是脸庞却很秀气。他双手捧起一碗汤药,缓步走到祖父面前,手指也是修长、纤细的。母亲让他给祖父送来汤药和点心,此刻孙子才是老人最好的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