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成躺在床上，双手枕在脑后，两眼望着天花板，一只脚丫抖啊抖的。母亲又回外婆家去了，父亲也是老样子不在家。他十分享受这样无人管束的快乐时光。只是——眼看着又到了去学校的时候——想想可真是扫兴！

旁边，迟青荷坐在矮榻上，她一页一页翻着哥哥的课本，看的十分入迷。其实，书上的字她根本不认识。不过她倒是听哥哥念过。什么“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昔孟母，择邻处。”又什么“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哥哥每回摇头晃脑，念的飞快，听起来就像卷着舌头唱歌。迟青荷并不知道哥哥唱的是些什么意思，只是那些音节听着十分好听。

哥哥念书的时候多是早上，他的声音很大。那时家里会一下子安静下来，甚至如果父母刚好又在争吵，也会闭了嘴暂时互相忍让。不但如此，他们连走路做事都轻手轻脚的，好像生怕打扰了哥哥。有时候，碰上他们心情好也可能会相视一笑。那场面，更加温馨。父母之间少有那样的严肃和温暖。这让迟青荷觉得读书是一件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不起到连父母可以为了它变成另一幅温柔的样子，于是她心中越发对读书向往起来。

哥哥的课本她已经看过不止一次。最大的遗憾是她不认字，只能看图。但是，即便是看图，她也看得饶有兴致。从那些图里她每次都能咂摸出新的滋味。墨色晕染的山、水，河边的植物、水里的动物；树荫下，围成一圈做游戏的儿童；庭院里，线条勾勒出一个穿长衫的人，那人的袖子和下摆的衣角微微扬起，让人感觉到周围吹来的风；树影后的阁楼，楼上女子正依窗眺望远方；房间里，方桌一角，老太太在烛光下做针线……几乎每一页都有图，每张图画对于她来说都是一个意味隽永的谜。她一遍遍看图并且猜测其中的意思。从第一次接触到课本开始，她就在这种独特的看图猜谜中发现了一种读书的愉悦。书中存在着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是属于她的，没有人打扰，自有无穷的乐趣。

突然间，她听到有人喊她的名字：“青荷！”。一会儿那声音又响起：“小青荷！”

她抬起头来，原来是哥哥。他用脚踢了她一下。

“干什么？”她问。

迟成嘻嘻笑道：“你想不想跟我去学校念书？”

迟青荷疑惑的看着哥哥，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把戏。上一次父亲不是说要带她去念书么？回来还把她一个人扔在路边，差一点回不了家。

“真的？”她问道。没有像上一次那样的兴奋。

“当然是真的，骗你干什么？”迟成坐起来说道。

“可是你以前不是说，先生会把我赶出来吗？”。以前她央求哥哥的时候，他就是那样吓唬她的。而且那先生的眼神竟是那样凶恶，她上一次也见过了。

“不会的，我有办法！”迟成凑近妹妹耳边眉飞色舞的说了一通。他得意极了，满脸笑容，眼睛盯着妹妹的反应，等着她回答。——这小丫头虽然说平素令他觉得很烦，关键时候却也能够帮他不少的忙。“你要听我的就准行！”迟成得意的仰起脸说。

于是，一会儿功夫，迟青荷就变成了另一幅样子。她换上了迟成的灰色粗布小马褂，一对卷起的发髻被一顶小瓜皮帽盖住了，再背上迟成的书包。她拿起家里那面裂了缝的镜子照了照，发现自己几乎变成了一个小男孩。她自己也笑了起来。

迟青荷后在哥哥后面再一次走上去学校的那条路。及至再次见到那一排教室，她的心突突的跳起来，脚步也变的迟缓了。

哥哥从教室后门走进去，转眼又站在门前对她招招手。迟青荷走了进去。先生还没来，教室里稀稀落落坐了几位早到的学生。“坐这里。”迟成指着门边一个位置说道。那是他是座位，最后一排靠后门的位置。前面那几位学生扭过头来朝他们这边看着，他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迟青荷坐下来，从书包里拿出一本书，双手举着，装作看书的样子挡住自己的脸。越来越多的同学进来了，又有人朝她看过来，有人对着别人的耳朵悄悄说着什么。迟成又嘱咐一遍：“我走了，有人跟你说话，你谁也不要理！”说完他弯着腰从后门悄悄溜走了，一阵烟就不见了踪影。

迟青荷再一次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抛弃了。她兀自坐着，对周围一切怀着高度的戒备。她生平第一次读书识字的经历，就这样开始了。她依旧用书本遮住脸，双手冰凉，眼睛盯著书上的画面，脑袋一片茫然，耳朵却异常的敏感，留心听着周围的动静。

教室里的骚动平息下来，她看见一个穿长衫的先生走了进来，正是上次见过的那一位。

透过书本上面的边缘，她看到先生走上讲台，放下书，低着头，透过眼镜上方向台下扫视了一眼，说道：“开始上课！”

“报告！”突然有同学举起了手。

“起来说。”先生道。

“迟成没有来，他位置上坐的是别人！”那同学朝迟青荷这边指过来。一脸正义凛凛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