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的寂静无声，衬托着周遭的碎碎念念愈加嘈杂。

偶尔有两声虫鸣，只是深秋的吟蛩，总带了些凄楚的意味，听着有些瘆人。

“本来是不想拉小侯爷下水的。”贺见微开口打破了沉默，“但是有的时候真的很需要小侯爷——”

郗展看着远处浓黑的夜色，自觉补出了贺见微没说出来的话：“——的关系么？”

郗展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大楚是一个特殊的存在。自古以来，莫不要先立军功，再封侯爵。唯独他这个翊安侯，是因为永乐公主在宴会上替皇帝挡下毒酒而失去腹中孩子得来的。郗展的确没有实权，但有他在，皇帝至少会稍微顾忌一下。

而且，永乐公主是皇帝最宠爱的妹妹，而郗展本人与太子——未来的皇帝——以及二皇子关系匪浅，依着这一带关系，贺见微他们要做的某些事就很容易事半功倍。

“见微惭愧。”贺见微作平揖，“但是见微等人绝不是为了一己私利。”

虽然只是四个字，贺见微已经知道郗展的意思了。

郗展摆摆手：“为了天下苍生这种话就不必讲了，见微兄也不必在展的面前打信任牌或是赌咒发誓。只要是不违背展的原则，展都会尽力而为。

“也没什么惭愧不惭愧的。”郗展继续说。

若是明明白白知道没有棘刺的近道，又何必去绕远？也没什么不对。先帝荒淫误国，今上虽有心革治，但能力不足，而且，本来他的“心”也不多，又听不进去大臣的意见。刚愎自用、不勤且无能者，当然无可作为。

“你们可以先变天，若陛下这里变天不成，可寄希望于殿下身上。”

“谢小侯爷。”贺见微看向郗展看的方向，只见斑驳的树影。

“不必。展只希望见微兄到时候别负了自己所做皆为天下苍生之言。况且，展现在也不过是空口谈兵，嘴上丘壑罢了。”郗展侧头，笑起来，“说起来，展倒是很想知道，见微兄是什么时候起的心思。”

笑是真的发自内心的笑容，不是那种不达眼底的假笑。

“如果说是此事的心思，是几年前。”贺见微道，“太和八年，父亲自请到兖州做太守，去年归京，期间十二年，见微一直与洵远和林天通信，知道了不少京城消息。总觉得京城的天该变变才是，就和洵远他们商量，此后又有杜衡加入——公度兄也是杜衡拉进来的。”

郗展又是笑笑：“见微兄从小就目光远大呵。”

“小侯爷谬赞。”贺见微眼神不挪步，声音有些飘渺，不知道思绪飞向何处去了，“至于小侯爷。见微惭愧，第一次见小侯爷时，便是起了邀请小侯爷的心思。”

而其实最开始的心思没那么复杂。

初夏的雨来得迅猛，贺家父子披着雨服跟在一个年长的宦官身后匆匆往垂拱殿去。即使穿了雨服，一部分头发也免不了被雨水打湿贴在脸上。贺见微在密密匝匝的雨帘中看见莲池中的莲叶被打得歪歪斜斜，看见莲花也被打下几片花瓣来，晃晃悠悠地飘在水上，像是小船，只是不一会儿便翻了船。

贺见微也在雨帘中清楚地看见湖中的亭中坐了一个白衣的少年，他能清楚地看见少年长而卷的睫毛下琥珀色的眸子，也能清楚地看见少年的白衣上勾出的卷云暗纹，能清楚地看见少年脸上的一派风轻云淡。说起来像是话本子一般，但是贺见微就是觉得他看得清清楚楚，可能是相隔不太远的缘故，也可能是他臆想的缘故。

少年手里拿着一卷书，正聚精会神地读着，仿佛外面倾盆的大雨与他无关——本也无关，他只消坐在那里，连雨滴都特意绕过了他。

少年从内而外透着一股子清冷、与世隔绝的气息，上下天地间的所有灵气都汇聚在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是九重天上无意间跌落红尘的仙人么？

还是他在的地方就是九重天的仙境，自己无意之间窥得了不属于人间的地方？

贺见微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了一拍。

“贺公子？”领路的宦官瞧着贺见微停了步子，也停下来温声问道，脸上的褶子都蜷出了温柔的弧度，“贺公子可有什么事？”

贺见微摇摇头：“无事，”但是还是忍不住问，“敢问公公，亭子里面坐着的是哪位皇子？”

那宦官抬头看了看，虚行一礼：“那不是皇子，是翊安侯。”少年沉心于书卷，并没有注意到他们。

“年纪这么小就是侯爷了？”贺见微也跟着行了一礼，又问，他看那翊安侯，也不过十五岁的样子。

宦官却是避而不答，只是慈祥地笑：“贺公子，陛下等了许久了。”

“是见微越礼了。”贺见微意识到自己不应当问这些问题，当即拱手道歉。

宦官甩了甩拂尘：“没什么关系。咱家只是多嘴提醒一句，皇家的事情，贺公子还是不要多打听了。咱家是不管讲的。”

贺见微又拱手：“谢谢公公。”

三人便又继续走了，贺见微却总是忍不住回头去看。

稍稍一会儿，贺见微便远远地见着几个小黄门打着伞拿着雨服，簇拥着一个玄衣男子往亭子去了，那人的气度，贺见微猜得出来，是太子。

——“这样大的雨，小展倒也不在意。”

——“只是雨么。”

——“哪里只是雨呵，若是把你淋出个好歹，皇姑母非宰了孤不可。”

——“殿下过言了。”

他们在说什么？贺见微听不真切，他的脚仿佛踩在云上，连路都踩不真切。

就如同这世间的种种相遇一般，好像只是惊鸿一瞥，然后擦肩而过——连擦肩都说不上，再没有了下文。

除了，翊安侯三个字此后一直萦绕在一个十七岁少年的心头。

除了，那日在国子监再见到时，心里翻涌起的无人知晓的万丈惊涛骇浪。

当然，这些话贺见微是不敢给别人讲的，他不敢给贺大人讲，不敢给林洵远他们讲，更不敢给现在站在他面前的这个翩翩少年郎讲。

能讲什么呢？

——他连向林洵远他们打听翊安侯是何许人也的勇气都没有。

世人皆视之若洪水猛兽，普天之下，哪有他这番龌蹉心思的立足之地？

他只敢自己憋在心里，憋住所有铺天盖地的欢天喜地和无处安放的痴心妄想。

“见微兄？”

郗展的声音把贺见微从神游中拉了回来，后者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抱歉，方才走神了。”

“有什么可抱歉的？”郗展笑笑。

“小侯爷同见微最开始见到的不一样。”贺见微看着郗展的脸，又强迫自己移开了目光，以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道。

“嗯？”郗展的注意力在那些翕翕翁翁的念经声上。

“多了些人味儿了。”贺见微恍惚道。

郗展又笑：“展本来就是一介凡人，没人味儿，哪儿还能来仙气不成？况且，见微兄何时见过那般狼狈的落水仙人？”

郗展不知道贺见微第一次看见他并不是在国子监。

贺见微在心里回答：可不就是仙人么？

面上却端了一副正经的样子：“是见微讲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