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无边际的水从四面八方涌上来。
他穿着亵衣亵裤,站在正中,无处可逃。他心知,不过是大梦一场,死亡的恐惧却仍然紧紧地攫住了他的心脏。
余光瞟见旁边有金光闪烁,转头看去才知道是一座被人遗弃的佛像,被他看见的刹那间,金光就自行消散了。是用来救命的么?我不信佛,何以佛入梦来?水在继续往上面漫,淹没了他的脚踝,出于生的渴望,他努力地爬到佛像的头顶。
佛像就在这里,我怎么知道它是被遗弃的?
他的脑海中不合时宜地冒出来了个问题。
水还在上涌。
又没过脚背了。凉意自脚背升起,随水一起蔓延,脚踝、小腿、大腿、腰……衣物浸在水中,水是死的,没有波动,只管上涨。
水已经要没过脖子了,他挥动着双手,想往上游。
他的双脚不能动弹。
水突然翻涌起来,一个巨浪扑向他。终于被彻底埋进水中。失去意识的那一刻,他看见水底的佛像抓着他的脚狞笑,佛像手上的一串佛珠变成了骷髅头,每个骷髅头的眼眶中燃着绿色的火苗。
佛像面目狰狞,全然没有了平日慈眉善目的模样。
“都是假的。”
什么是假的?什么是真的?佛像你入的梦都是假的。
郗展大汗淋漓地醒过来,听着屋外的雨声,大概知晓了为什么自己会在梦里被水淹。
雨打着头顶的青瓦,打着前院的金丝竹和后院枯萎的芭蕉树,打出了噼里啪啦的脆响。
天还黑着,而郗展已经没了睡意,披衣坐起,腊月的清晨,凉意也足够明显了。
入秋之后还没见过这样大的雨。
郗展垂着头,发丝从肩头滑落,寒冷从指尖浸入四肢百骸,而他只是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的雨。
坐了很久,郗展翻身下床,点燃了油灯。火苗飘飘呼呼,在冬日的雨夜显得格外孤弱。看看屋里的时漏,已是卯正了。冬日的天亮得晚,这个时候,理当外面漆黑一片。
今天是腊月廿一,几家大人约好把他们小辈子扔到护国寺上香,做这个梦,似乎寓意不太好。郗展倒上一杯茶,默默地想,也不在意茶是隔夜的,只是早已凉透,第一口入胃就打了个寒颤。
郗展无事可做,也没有看书的欲望,干脆去了窗边,打开窗子的一瞬间,寒风夹杂着细细的雨丝——雨点子风吹不动——闯了进来。突然而至的寒意激起了郗展一身的鸡皮疙瘩,郗展搓了搓手,去拿了一件最厚的斗篷披在身上。
只站了大约半柱香的时间,脚已经被冻得毫无知觉了,脸也被刀割一般的风摧残得冷似铁,郗展终于坚持不住,不再和自己较劲,回到床上,裹紧了被子。
被子大约是有那么一点儿催人入睡的能力,郗展将将把周身暖热乎,被风吹散的睡意转瞬间就又席卷而来,眼皮沉沉,睡了过去。
再醒来时是辰时一刻。简单洗漱用膳后,郗展拿起一顶帷帽戴在郗秋蕙头上,四周垂着白纱。两人走出府门,正好碰见了贺见微等人往将军府来。几人均着棉衣,唯独郗展一人披了氅子,拿了手炉。
雨还在下,但是小了许多,路上有些积水,一个没注意踩下去就是飞溅的泥点子。
“这是舍妹,秋蕙。”郗展松了拉着郗秋蕙的手,向几人介绍。几个人也就依次见了礼。
郗展轻轻地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离得最近的贺见微撩起眼皮看了一眼,问。
郗展想着之前起来吹冷风的事,“也许是。”看见都是一脸的心不甘情不愿的林洵远和魏信,“国子监休假,魏兄不回乡过年吗?”
魏信上前了几步,把林洵远甩在后面:“明年在下要参加科举,便留下来备考。”
“魏兄笃学,展自愧不如。”郗展拱手。
“小侯爷谬赞。”魏信复拱手,“今日受杜公子邀请,厚颜来同几位一起,希望不要怪罪。”
郗展:“当然无事,反倒是我们沾了光了。”郗秋蕙插不上话,也不打算插话,就自己安安静静地站在边上。
不知道是不是糯米团子和银耳羹的功劳,魏信同贺见微和郗展的关系缓和了不少,进而几人都和睦了些,虽然和林洵远之间还是互看不顺眼,但是比起之前阴阳怪气的讽刺要好得多了。
“林天不去?”郗展左右环视,没看见沈林天的身影。
林洵远环臂,面朝着另一个方向:“为了防止他又看到医书就挪步开不子,就让他先去护国寺等我们了。”
“那走吧。”众人钻入一辆马车。
郗展牵着郗秋蕙落在后面,看着车内的三个人,勉强笑道:“不如再在寒舍牵一辆马车?”
“不必。”杜衡道,“挤挤也够坐,林天那边还有一辆马车,我等就是出去敬个佛,不用那么大的排场。”
“杜兄言之有理。”郗展道,钻进车厢,给郗秋蕙挑了个靠门的位置,然后挨着郗秋蕙坐下,解下鹤氅覆在郗秋蕙身上,轻声嘱咐,“小心些,别着凉了。”
最后上来的贺见微便只剩了郗展旁边的位置。
“林大小姐和舍妹也在,”杜衡对郗秋蕙道,“郡主待会儿到的时候可以和她们一起。”
“谢谢杜公子。”郗秋蕙规规矩矩地坐着。
林洵远嘀咕了一句:“今天也还跟着呢。”
护国寺在山上,依山砌了九千级台阶,马车只能停在山脚。护国寺日日香客甚多,香火不断。
沈林天他们到得早,停了马车在车里等了一会儿,郗展几人才到。算是到得巧,到时,雨恰好停住了。
便又是一番见礼。
林袖儿和杜薇薇也带着帷帽,容貌被白纱掩盖。
林于桓不曾见过郗展,缩在旁边好奇地上下打量。林袖儿笑道:“桓儿怕生,叫各位看了笑话——小侯爷气色不错。”
“林大小姐美言。”郗展微微拱手。
林洵远则是努努嘴:“阿姐,你老护着他,就是这样他胆子才小成那样的。”
至于杜衡已经跑到杜二小姐面前去了。
“薇薇累不累?有没有口渴啊?想不想吃东西?”
而杜薇薇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谢谢兄长,薇薇没事。”
林袖儿轻轻地把林于桓往前面推了推:“去和二哥他们一起吧。”然后冲着郗秋蕙招手,“长宁郡主不妨和臣女一起。”
郗秋蕙看了看郗展,后者对她点点头,她便过去了,郗展微微拱手:“有劳林大小姐。”林袖儿与林洵远是龙凤胎,看起来倒有几分相似。
“也不是什么事。”林袖儿弯了眼笑,“臣女看小侯爷和郡主关系甚好。”
郗展笑笑,心里暗想,在场的又有几个关系不好呢?这样想着,林袖儿已经去将杜薇薇拉走了,转头对杜衡道:“杜公子,令妹今日当是与我一起的,你就别缠着了。”
剩下杜衡满脸的幽怨,被林洵远一个勾手勾住脖子拉了过去:“别一见到你妹妹就把什么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