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察组一行人当晚与施南本地建筑设计院联系接洽好,第二天一早市建筑设计院便来了四五个人,一同乘车去了一个叫崔家坝的镇子,这个镇子距离施南市不远,一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到镇上后找了一个镇上居民做向导,往滚龙坝村走,因为是山道,只能步行,年纪大的教授走在中间,小罗跟向导走最前面探路,当地建筑设计院陪同考察的几个人年纪不算大,基本一人照顾一两个教授,谌西护着周教授走在最后面,周教授虽然过了六十岁,身体素质却很好,走起山路来不成什么大问题,走了大约四十分钟,到了滚龙坝村。
村内留存的明清时代古建筑及有保护价值的近现代建筑群有七成保存较完整。主要类型是木构、砖、石混合而建的四合院式天井屋,四周以墙体围合“回”字型;有的建有封火山墙,墙帽有装饰浮雕及彩色纹饰,屋顶有悬山和硬山两种形式,谌西喜欢墙头上那些充满民族风情的纹饰和浮雕,觉得神秘而淳朴,这些浮雕画有狰狞的野兽,弓箭,日月,鸟,树,还有身材高大的巨力山神,饱含着古代蛮荒之地的深山民族对自然的敬畏、爱慕、恐惧和想象,与那些古时繁华都城里追求精致风雅、显摆豪阔门弟的建筑自是不同,跟考察组前几日看过的另几处山地古建筑群亦有不一样,融入了当地少数民族自己的建筑特点,自有一种粗犷放达的生命力。
如今生活在这里的当地人中,九成是土家族,大多身材中等,面目和善,皮肤姣好,神情淳朴中带着几分小狡黠,男人们健谈,女人们爱笑,他们说话语调轻快,有不少拖长音节,听起来婉转如歌唱,他们散居施南州各个市、县,方言分为很多种,但发音基本都接近于汉语普通话,只是声调有所不同,只要语速不过于快,外地人听起来并不费劲。谌西向当地人了解,得知他们自己民族的语言文字早已失传,日常生活习惯和文化风俗差不多完全汉化,如今保存的一些民族传统和风俗礼仪,大多已经与日常生活无关,比如女儿节、哭嫁、摆手舞、撒尔嗬等,基本成为带有表演性质的仪式,用以证明土家文化曾经的存在,且用以吸引外族的好奇和关注。据市建院的同志说,三四十年前其实还有一些老人会说土家语,会写土家文字,老者们离世后,无人继承那些无甚实际用处的语言文字,等到当地学者们有了研究保存本民族文化的意识,却也没来得及留下关于土家语言文字的珠丝马迹,它们在历史长河中彻底的消失了。谌西虽对土家民族文化的失落感到惋惜,也不得不承认汉文化强大的侵蚀性和覆盖性,不仅如他家那样的海外移民家庭始终难以摆脱,从远古时代就与之同生共长的庞大民族最终也被湮灭于无形。
土家族是个人口近九百万的大民族,由于生殖力旺盛,人口数还在不断上升中,他们认为自己的祖先是巴人廪君,廪君骁勇,射杀了盐水女神,夺取了如今这方圆辽阔的土地,让他的后裔在无边无际的莽莽群山中落脚、繁衍、慢慢演变。至今,土家人已遍及湖北、湖南、重庆、贵州等地,虽体貌特征已与汉人无甚区别,但仍习惯隅居于山林。
谌西有点好奇传说中的廪君为什么要射杀一个女人,夺取了人家的地盘,最后还被奉为英雄,但他不好意思问当地人这个问题,毕竟那是人家的先祖,相传其死后魂魄化为白虎,后代以奉祀。所以巴人崇拜白虎,以白虎为图腾。谌西想起昨晚住的酒店天花板的顶灯,那颗造型独特的虎头原来跟当地人的图腾有关。
谌西拍下了不少古建筑群落的照片,特别拍了很多细节,考察组的人也很快作完了基本的资料采集存储工作。在等待吃午饭的时间里开始发散话题,讨论起本地深山里有没有老虎出没,村里的向导说,听爷爷辈的老人家讲,很久以前是有的,爷爷的一个堂兄弟,上山打柴的时候亲耳听过虎啸,感觉老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连打好的柴都没来得及扛也顾不得山体路滑一路狂奔了回家。小罗问,那这里的老虎都是白老虎吗?市建院的一位同志笑起来,说白虎其实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兽,真老虎很少有白色的,有也是因为基因缺陷才长成白色的,且不是纯白,而是白灰相间。据说白老虎在老虎中的比例占万分之一,是极其罕见的。他叹口气说,别说白老虎了,现在连黄老虎都好多年见不着,熊瞎子也见不着,多少年了,山里面基本已经没有大型走兽的踪影。我小的时候住在山里,见过野山鸡、野兔子、野麂子,不少野猪,就是没听说过有老虎的影子。不过我家邻居的大叔遇过黑熊,装死逃了一条命回来。山民们自古爱打猎,当地话叫“赶山”,有的山民以“赶山”为业,拿猎物出去换钱养活自家,如此以来,山里的野物被吃的吃,赶的赶,剩下的都吓得藏起来啦。村里的向导说,野猪还是多,因为野猪皮糙肉厚不好吃,遭山民们嫌弃,它们繁殖力又强,到处破坏庄稼地,现下都要泛滥成灾了,政府还组织专门的野猪猎杀队打它们呢。
谌西觉得山里人的生活直如天方夜谭一般,打柴、打猎,与各种野生生物为伍,偶遇凶猛的野兽还能上演惊魂大脱逃。他从小生活在城市里,只在野生动物园见过老虎、狮子、豹子、棕熊,他们吃饱喝足懒洋洋的踱着步,看起来没什么危险,他觉得一点也不可怕。他几乎忘了,这些大家伙是具有极强的攻击性的,饥饿难当野性毕露的时候是会吃人的。
而家在深山,就相当于在一个没有屏障没有安保措施的野生动物园里生活,人们为了活命和抢地盘跟野兽战斗,最终把它们赶往了密林更深处,或者让它们永远消失,人类的生命力是如此强悍,足以战胜任何异类,成为这个地球的主人。
滚龙坝村是个200来户,不到千人的小村落,村民们对成群结队的人来参观破房子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用他们的话说:“真不知道这些破皮烂垮的房子有什么稀奇的,我们现在建的房子不比那好看多了?这些城里来的人就是古古怪怪。”考察组的人不觉得自己古怪,他们干的是正事,发掘和保留历史,当然不能说古怪,但他们也同意那些纯粹来观光的人是有点古怪,这些人绕着破房子转一圈,走马观花,既没有想象这房子的古老历史,也没有审视它的形貌,更没研究它的建筑特色和功能,什么也不知道,头脑一片空白的离开,大多数参观者大约连房子建于何年也不太清楚。
汪小田说,那也不奇怪,很多人都是这样的,混沌的活着,什么时候出现一个可以围观的地方,一窝蜂的来,一窝蜂的去,不明就里,不知来处,不问去处,自己觉得倍儿有劲,不也挺好的吗?
汪小田不太多说话,没想到一说起话来很是意味深长,而且她一口北京人的地道京片儿口音,听起来脆生生的,透着股飒爽利落又漫不经心的劲儿,让谌西不由多瞧了她几眼,他原以为这姑娘是个好脾气的乖乖女,没成想,倒是个有几分想法的现代女性。
考察只花了半天的时间,路程比预想的好走,任务完成得快,他们比计划的行程多出了一天半空闲的时间,也就是说,如果没什么其他问题,他们明天就可以返回北京,考察组的教授们喜欢这山里的空气,有点儿意犹未尽的样子,市建筑设计院的同志于是挽留考察组再多呆一天,由市建院安排行程放松一下。小罗向国家建筑设计院领导报告了情况,不出意料得到了支持,于是决定再留一天。谌西虽然有点累,但也觉得多留一天休息调整一下没什么不好。在市建院一位姓布的同志热情提议下,考察组打算去布同志的老家玩一天,据老布说,他老家在一座高海拔的山上,风景好是其次,关键是种出来的什么东西都好吃,还尝得到特别难得的山珍野味,大家一听兴致立即高昂,连五六十岁的专家教授们的馋劲儿都被勾上来了,又听说有民宿,可以住在山上,更是一致表示赞同。
市建院的同志们行动力很强,立刻调来三部越野车,开始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从崔家坝镇出发到老布同志的家乡不算很远也不很近,大概需要三个小时车程,不过这得是熟悉山路的司机开车,如果换了大城市里的司机来开山路,一般要多费一个多两个小时,盘山公路漂亮是漂亮的,可是也吓人,有些教授都不敢往车窗外看,车道旁边动不动就是万丈悬崖,而且居然没有护栏、路墩之类的屏障,大家一看就犯晕。司机们则镇定自若,市建院的几人也不见异色,显然已经习以为常,考察组的教授们就有点惨,神经紧绷,提心吊胆,两个女教授脸都白了。谌西倒不怎么害怕道路的奇险,只是有点担心教授们的血压和心脏,行驶了一两个小时后,他叫司机停下来休息一下,另外两部车上的人也下来在公路边站着调整,他瞄了一眼小罗,他的脸色比女教授还白,再看一看汪医生,倒没什么事,神态自若的宽慰着两位女教授,让她们跟着她做深呼吸。
谌西在车上拿了矿泉水一一递给教授们、市建院的人和司机们。教授们诉苦,前几处考察点虽然也有山区,可是海拔没有这么高,山路没有这么吓人,老布忐忑而歉疚的说自己欠考虑了,没有考虑到教授们对盘山路的接受度,眼下却又跑到了半路,上不沾天下不沾地的,只好往前走了。教授们抚着胸口说没关系,不往窗外看也没那么可怕,再走走估计就习惯了。谌西跟司机们说,我们不赶时间,可以开得慢一点。
再上路果然速度就慢了不少,所幸天气晴朗,虽然气温低,山风凉,但有太阳就会显得温暖些,司机告诉他们,有时到了严冬,天气差,路面结着冰,轮胎套上铁链都打滑,山里雾气又起来了,基本看不清前方两米以外的路,只能爬行一般的蠕动,一边爬一边鸣喇叭,因为不知道前后有没有蠕动着的其他车。司机还开玩笑说那感觉就像一路腾云驾雾行驶在天上。车上众人闻听此言,不约而同抽了口凉气,紧接着又松了一口气,这种境况如此的艰险非人,但经历过如此艰险非人境况依然健在的司机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况且今日这天气实在是天公的美意,既没有冰冻,也没有起雾,连风刮得都轻柔,实在不必太担心。
近四个小时后,众人在一路的心惊肉跳与自我宽慰中终于抵达了目的地,这时天已经微微发黑,还好,上山的索道缆车剩下最后一班,老布利落的买好票安排大家坐缆车上山,缆车是那种透明玻璃罩的,可以挡风,比那种光祼祼的简易缆车暖和,这个时节如果是简易缆车上山,人会冻成冰棍儿。这会儿乘坐缆车上山的人竟然还有不少,众人想起今日周末,是属于城里人的休闲时光,除了本地县城来的人,也有一些外地来的说普通话的游客。老布说,碰上节假日,外地游客可不少,坐缆车经常要排队。
天色在一行人上山的过程中渐渐变得越来越黑,人呆在玻璃罩子里往前后左右望去,都是一片朦胧的青黑色山影,看得到影影绰绰的树,不时被风刮得向一边歪去。脚下则什么也看不见,没有灯光,没有声息,只能听见缆车在钢索上滑过的吱吱声,前后的缆车都沉默着,谁也不开口说一句话,仿佛一讲话就会从玻璃匣子里掉下去似的。谌西觉得这种情境有一点致幻效果,灵魂就像脱离了肉身漂浮起来,但不知浮在哪里,好似在空气中又好似在水里,在令视觉和听觉都机能丧失般的黑暗与安静之中,“自我”开始无限膨胀,直到胀大得变成一个气球,又无限轻盈起来。
山里面的“静”原来是如此的惊人和震撼,有一种毁天灭地的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