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茶就到了告别的时候,春山俯身收拾茶杯,年经的主人说:“放在那里就好,等会我自己拿。”于是春山先去院子里拿带鱼虾来的木桶,用清水洗了一下拎在手里,谌西和另外两人一同走出堂屋,来到外面的阶沿上,这时阳光还是透亮的,照亮了靠右边的屋檐,说明右边是西方,带棚的花埔在左侧,此刻已经稍稍暗了下来,不太茁壮的植物在没有阳光的风里轻轻摇摆。谌西此时觉得有点冷了,因为在屋里坐了一段时间,大约二十分钟,他们一路走山道上来积聚的一点热量消耗殆尽,他把路上脱下来的春山的棉袄重新穿上。小罗和汪小田跟主人说再见,然后大家挥手离开,经过竹林里间隔不符合人体工程学的石板路,谌西放小了步子,一脚高一脚低的走在一行人的后面,他回头望了一眼,看到了院子篱笆栏的一角,这一圈篱笆是用旧木条钉成的,旧木条还上了白色的漆,有些斑驳,一些爬藤植物缠绕在上面,看上去倒有几分清新的诗意。
下山路上,小罗终于爆发了他抵制已久的好奇心,试图与春山、谌西探讨那座构造奇特的房屋,谌西兴致寥落,很少接话,春山只是微笑,说自己不太懂这些。汪小田则有些魂游天外的样子,同样不太说话。亢奋的小罗只好消停下来,四个人沉默的下山,与山凹里的众人会合,再一同回到春山的家里,吃完有一点延迟的午饭,众人准备踏上归程。
谌西觉得疲惫,尤胜于他那些因时差而失眠的夜晚。
众人真诚的感谢了布大叔布大婶和春山的热情款待,与春山家的人一一告别,大家是不舍的,但又心满意足,他们从来没有玩得这么接地气、自在、有趣,春山说下雪的时候再来吧,山里下了雪才是最美的,附近的山顶上有滑雪场,很多人来玩呢。众人都说好,但大家知道再来的机会不多,太远了,而且盘山公路也太吓人了。只有汪小田询问了来这座山的具体乘车线路,看样子似乎真有以后过来看雪的打算。
这一回的下山缆车不再拥有绝对的安静,三点多钟的光景,阳光虽然已经稀疏,天还亮堂着,风也比昨晚小了些,是怡人的好天气,谌西跟小罗还有几位教授在一个缆车上,他不同寻常的沉默和持续的走神让小罗觉得有些奇怪,他碰碰谌西的肩膀问他怎么了,谌西微笑着摇摇头,表示没什么。小罗大概觉得有点无聊,想了想,重拾了先前四个人下山时冷场的话题,小罗向几位教授描述他们今天在高山上见到的怪房子,教授们听了他的描述,分析说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中国平民建的房子大多是这种,适用最朴素和原始的居住理念,建得像一个盒子,能遮风挡雨,满足最基本的日常生活,那时的人们尚未明白建筑也可以是一门艺术,而且当时的审美风尚受政治/风/潮影响,以大为美,反对细节,丢弃了中国古典美学中的玲珑精致,造出那样的奇葩不足为怪。谌西默默的听着,有关房子及其主人的一切话题都令他有一种如坠幻境之感,大概那太不像现世的生活,类似一些小说或者电影出于故事立场和氛围的需要而设置的极端场景,抹煞了诸多现实因素,高度戏剧化,适合作为离奇故事的背景。谌西没有想到有人能在这样的背景中过真实的生活。
谌西知道自己需要现实带来的安全感,就像缆车的玻璃罩子,实实在在可以触摸,通过感知神经可以确定的存在,他靠在缆车玻璃罩的一角,又倦怠又困惑。黛青色的山脉自脚下缓缓滑过,苍茫,深邈,多少生灵在它的怀抱中繁衍生息,也只是静默无语,它的威严跟福泽同样深厚,它的白天和夜晚亘古孤独。
回程大家都显得有点疲惫,他们当天傍晚回到施南市,盘山公路依旧险峻,但大家已经对山区的老司机们生出了足够的信任。
晚上还是住在之前那家有虎头灯罩的酒店。
第二天清晨6点起床赶飞机,飞往北京的班次一天惟有一趟。小小的机场里人不多,工作人员各司其职,按部就班,作安检的女孩子很年轻,检到谌西的时候忍不住在他脸上多看了几眼,谌西一点儿没有察觉异性关注的目光,从昨日下午至今日清晨,他一直处于莫名的情绪化状态里,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时差故态复萌,几乎失眠了一整夜,早上起床他就感觉脑子发沉,手脚冰凉,从鼻腔里呼出的气息热热的。尽管他已经有多年不生病,也明白这是感冒的前兆。
果然到了北京就开始全身发烫,汪小田在机场发现了他的异样,给他量了体温,皱着眉头说怎么烧这么高,谌西看了看,39.5度,确实有点高,还好已经到了北京,可以马上回酒店休息。汪小田给他服了几片退热的药片和袪风寒的中成药,说你应该是受了风凉,山上冷,早晚温差太大了。谌西想想是有可能,但是年纪比他大那么多的教授们都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反而他这个年轻力壮的大男人弱不禁风似的,着实令人沮丧。
谌西没有接受汪小田及其他人的建议去医院,在酒店睡了一下午,傍晚迷迷糊糊接到汪小田的电话,说建筑设计院的领导要过酒店来看他,他不得不从床上爬起来,烧好像退了些,他给自己烧了热水喝掉一大杯,然后坐在沙发上等待。领导来得很快,汪小田也一起过来,帮他再次测了体温,38度,好了不少。又给他拿了一袋药,说如果吃了药夜里温度不再反复就可以不用去医院,如果还上升,就必须要去医院检查了,万一病毒感染会比较麻烦。谌西说好的。领导放下些心来,表达了必要的关怀,说如果谌西身体好转了,会让小罗明天下午送他去机场。
汪小田一行走后,谌西继续蒙头大睡,他从不知道自己这么能睡,一直到第二天十点左右才彻底清醒过来。谌西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里有高山阳光,杂树林,石板路,还有清澈的小溪,溪水里黑黢黢的鱼,林间潮湿的草地上长着各种蘑菇,有一些颜色太过鲜艳,看上去几近妖异……谌西其实是有一点迷茫的,如果是梦,为什么那么真实?如果是真实,为什么又那么像梦?有这么一瞬,他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所为何来,将去向何方,酒店的窗帘紧闭着,他不记得是自己拉上的,还是本来即如此。房间里暗沉沉的,若不是他看了时间,会以为仍然身处黑夜,这个窗帘的隔光效果真不错,让他在一种恍惚的异世感里迟疑了半晌,这个感觉让他不太舒服,于是他下床去把窗帘拉开了。
一瞬间从梦境跌回了现实。
窗外阳光透白,把周围景物也照得发白发亮,整个世界有些微的失真感,给人一种冬天特有的莫名的快乐气氛。谌西感觉自己应该是没事了,体温回复正常,身体轻盈了许多,这一场高热来得迅猛,去得也快速,他心情变好了不少,慢悠悠的收拾一下自己,又收拾了简单的行李,飞机下午五点多钟起飞,酒店离机场不远,打车最多半个小时,他不用着急。一会儿小罗打了电话过来,说要跟他一块儿吃午饭,于是他再次陷入等待。
小罗带他去的居然是一家据说在北京很有名的土家菜馆,各种经典土家菜式,还有很多土家特色小菜,但是老板其实并不是施南人,而是紧邻施南地界的宜昌人,不过这一切依然把谌西再次拉回他的梦境里去了,在春山家吃饭的场景又清晰又遥远,只是昨天的事情却好像发生在很久以前,谌西不太清楚宜昌人与土家人是什么关系,他只觉得布大娘做的菜跟这些菜式虽然差不多,但是味道绝对不一样。众多菜式中最令谌西印象深刻的是折耳根,属于鱼腥草的根茎,被土家人从地里□□,洗干净,直接用生抽、醋和鲜艳的红辣椒凉拌了吃,的确有一股很浓的鱼腥味,谌西记得在春山家吃饭的时候,众人都尝试了一下这种神奇的菜肴,真是一般人接受不了的口味,但春山说施南人特别钟爱这个,几乎是家家户户的常备开胃小菜。于是谌西再度尝试了一回,十分艰辛的嚼碎咽下去,小罗看着他皱眉的样子哈哈大笑,劝他:“其实你感冒了吃一点是有好处的,春山说过这个可是消炎祛火的良药。”谌西终究没能鼓起勇气继续尝试。
午饭时间被拉得无限悠长,他和小罗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话,各自慢腾腾吃着自己的食物,间或喝一两口土家的甜酒,这种甜酒很好喝,其实就是一种发酵的糯米酒,酒精含量很小,喝多少也不会醉。
小罗说,如果你下次来,最好在春天,春山说过,春天来了山上会有好多种野菜长出来,野蒜、野葱、马齿苋、山胡椒、荠菜、薇菜……你知道薇菜吗?诗经,采薇,知道吧?其实有人说“采薇”的薇是另一种菜,野生豌豆苗什么的,可我觉得就是春山他们那边的薇菜,多美啊,施南的薇菜是在全国都很有名的,好吃,据说还可以入药,我以前就吃到过,味道是不错的,营养价值还高,施南那边的土是含硒的,一种稀有的矿,对人体很好的,那边生长的茶叶也含硒,但是据说至少要在海拔800米以上的高山,常年有雾气的地方,茶叶才能吸入那种矿物元素呢!你说为什么海拔高的地方就有这么多好东西?只是不太适合人住,春山家还算好了,你想想那个小曾,是姓曾吧?我没太搞清楚,那个小曾为什么一个人住在那么大一栋老宅子里?也没个家人,没个伴,多冷,多寂寞啊,他会不会住久了都忘记怎么说话了呀?
谌西看了小罗一眼,觉得他的话越来越多,似乎热心的人话都比较多,像他这种冷淡的人就比较不爱说话。他只是带着笑,默默听小罗说,并不怎么搭话,但丝毫不影响小罗的兴致,谌西觉得让他一个人自说自话,应该也能说上两个小时,今天又没有教授专家在,他爱说话的本能更是彻底释放了。谌西觉得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如果两个人一起呆着,一个很沉闷的人总要搭一个很活泼的人才不至于冷场。他只是稍微有点奇怪,此时身处北京闹市的两个人,话题却一直围绕着远在边陲的某座山脉、某些植物、某些人……某个人,这个人长久凝视的目光印在他的脑海里,隔着几千里路云和月,依然灼灼生辉,晶莹发烫,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又开始微微的烧灼了,眼前的小罗倏忽隐去,变成了一个背景里的提词音:多冷,多寂寞啊!
眼前的现实,周边的景物,隐约的人声,一切忽然变得难以忍受,谌西猛的站起来,吓了小罗一跳,小罗盯着谌西的脸,暂停了絮叨,然而那张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脸的主人似乎对自己的行为感到意外,他在原地站了五秒,说:“我出去抽根烟。”然后他就走出去了,小罗觉得他有一点古怪,从背影上看,他本是一个高挑挺拔的年轻男人,只是此时稍有瑟缩,肩膀微微塌陷下去一些,仿佛承担了什么难以言说的压抑和苦恼。小罗一直以为他是不抽烟的,因为整个调研考察的行程他一次也没见过他抽烟,考察组其他人聚在一块吞云吐雾的时候他也从不参与,小罗一直不太摸得清谌西的情绪和想法,但他觉得,作为一个从小生活在另一种环境里的人,来到不够熟悉的国内,一点点不合群是正常的,况且谌西是一个非常富有教养的人,他与人相处的风格是一种温和的疏离,不过份热情让人难以招架也不至于冷淡令人尴尬,小罗承认,这其实是一个令自己和他人都很自在、舒服的状态。类似刚刚那样些微的失态倒是极少见的情绪外露。小罗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谈话,觉得应该没有什么明显失误的话题惹起了令人不适的情感。
也许他是一个压抑太久的烟鬼,真的只是太想抽一支烟了吧。小罗心想。
谌西没指望找到吸烟区,国内公共场所一般没有这样的功能区间,也就是说,国人对人性的要求要么太理想化,要么就干脆没有要求,官方禁止人们在公共场合做某一类事情,觉得所有人理所当然应该做到,从不预留任何余地,比如,类似吸烟区这种留给人性的余地,他们从理论上认为是不必要存在的,因为以正确的公共道德标准来衡量,人们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在公共场合吸烟。然而,一旦有人罔顾公共道德,在公共场合做了这一类有损他人权益的事,则又以不可思议的包容心纵容这一类行为的存在。谌西觉得华夏民族实在是一个非常具有弹性的民族,他们的原则和边界大概是用橡皮筋做的。现在已经不太多见,小时候回国,谌西可以在机场或火车站见到众多肆意吸烟的男女,大部分是男人,他们站在“禁止吸烟”的标牌下吞云吐雾,怡然自得,这种场景几乎产生了一种荒诞的诗意。
谌西对于祖国的诸多荒诞没有什么抱怨,只有一些不习惯,毕竟他与家人又不是长期在这块土地上生活,他抱怨伦敦的空气,英国人的古板,建筑学界的某些不公,都是因为他要在那里生活,他觉得那块土地是自己的。不管他的身上被祖先刻下过多么深的烙印,潜意识中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一个英国人,与眼前来来往往的黄皮肤黑头发看上去跟自己没有什么明显区别的人们终究不一样。谌西站在餐馆外一侧的角落里,面对着人流熙攘的街道,用拇指和食指捏着一支烟轻轻转动,烟没有点燃,他需要一点独自的时间,哪怕只有几分钟。
是的,多冷啊,多寂寞。这是一个太平常的问题,谁又不冷,不寂寞呢?关键是,这一切与我有什么关系?谌西想起小罗说,如果你下次来,最好在春天。他多想告诉他,没有这个如果。
谌西把烟扔进垃圾桶,走了回去,仿佛这几分钟的脆弱只是一种错觉,作为一个昨天刚转型成功的准宿命论者,他需要某种冷酷的自觉,以及比以往更加坚定的对现实的确信——对啊,很寂寞,但我们只能各自抵抗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