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稿至第二十三日的时候,非色有了一个惊人的发现——其实,他根本不用给谢长泯一个结局!一个青春故事,只要青春不就好了吗?至于谢长泯的后青春时期是死是活,过得怎样,关他什么事?观众也不会去纠缠这些,他们会理所当然的认为谢长泯跟所有人一样,带着青春的阴影和成长的伤痕,持久而顽强的过完他的一生。
非色为此大松一口气,他几乎是开心起来了,谢长泯从公认的路上离开后,很不甘心,他要向带给他伤害的一切复仇,首先是不负责任的父母,然后是曾经相爱的恋人兼搭档,还有古怪刻薄的学校老师,冷漠愚蠢的同学……他没有朋友,自身力量微乎其微,因此他的复仇之路注定受尽煎熬——这有点像余华某个复仇小说里的男主人公,弱不禁风,手无缚鸡之力,却一生都在为寻找强大的仇家艰难跋涉——这是一个黑色幽默,谢长泯从渺茫的主流之路转到了更加渺茫的复仇之路,他一直没能停下来,他只好走啊走。
非色知道,小说可以如此任性,但以占有大众市场为最高目标的电视剧本不可以,他之所以不担心,是因为他相信剧本改编者会充分发挥他们的创造才能和想象力,给予谢长泯及观众一个说得过去的交待。比如,谢长泯走啊走,不小心遇见了他生命中的真爱,于是醍醐灌顶,大彻大悟,发现以前的一切纠结仇恨都是那样的无意义,从此获得了爱的救赎。
多么光明的结局,世人获得温暖的抚慰,宇宙也增添了一丝正能量。
就连无情的原作者也会忍不住艳羡,同众人一道奔向皆大欢喜的圆满之境。
非色脑海里自动响起“奇异恩典”的背景音,一会儿变成了“大悲咒”、“清真言”,上帝在云端微笑,佛祖也在,真主也在,几大救世主聚齐了,一起为人间祝祷,人类怎么不去处置这几位神仙呢?他们难道不是“虚无”最大的亲信?不正是他们提醒和告示了人间的“空”与“无”?非色慢慢想起,神仙们的观点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他们认为,“空”与“无”的后面是“光明”和“彼岸”,所以“空”与“无”并不是最后的真相,人们需要抵达的终极之地是“光明”与“彼岸”。
非色渴望看见光明,虽然他暂时对抵达光明的途径一无所知,但这是一种有益的欲望,能令人感受毫无来由的幸福,不要以为身居高山寒地终日形影相吊的人就没有幸福可言,非色觉得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若不是为了寻一点幸福,他为什么离人群那么远,为什么宁愿守着孤独?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寻找“光明”的方式,他只是稍稍与众不同而已。
当下他就感到了幸福,因为不必亲手安排他人最终的命运,安排人的命运这种活应该让神仙来,而不是一个小小的写作者。
非色感到了近一个月来前所未有的放松,决定去楼下厨房找点可以果腹的东西,他好像有很多日子没有吃过一点正经食物了。从晨昏颠倒的那天开始,食欲悄然失踪,在谢长泯走上复仇之路的这一刻,食欲又悄然回归,非色觉得“饥饿”其实是一种很美好的感受,只有饥饿发生的时候,他才觉得生命是如此的鲜明、清晰,溢满了冲动的本能。
非色打开冰箱门的时候吃了一惊,多日不用的冰箱里装满了各种食物,速食类的饺子、挂面、汤圆,还有不同的肉类,非色分不太清,不过看上去都很新鲜,此外还有一袋小土鱼和一袋虾,被料理得很干净,只待下锅,非色想起来这些鱼虾是春山前几天送过来的,一直养在前院的小水池里,看来春山近两天又来过了,带了一堆食物,又默默帮他处理了鱼虾,没跟他打招呼便走了,春山见过他赶稿时的非人非鬼的样子,又对他忍饥挨饿的本事感到惊悚,大约是放不下心来,隔个一两日便来探他一次。
非色对着满冰箱食物发了一会呆,走到冰冷的灶边看看,走去空旷的客厅拿了一叠报纸,再走到灶边看了看,又拉开门去院子搬了些木柴,他点燃一张报纸,发现还没有架好柴,忙把报纸扔进灶膛,开始架柴,好在生火的技艺没有生疏,火开始燃起苗的时候,他往锅里舀了些水烧热,洗锅,洗好后再添水,撕开一袋冰冻饺子丢下去开始煮,他对烹饪实在没有什么天赋,煮的东西大致吃不死人。他在一只空碗里放上盐、剥好的蒜瓣、一小把切好的姜丝、一小把花椒壳、春山家送的剁辣椒,两滴香油,饺子在水中慢慢的浮起来,他按照春山教过的方法,往沸腾的水里反复添加了三次冷水,最后一次烧沸的时候,他把饺子捞起来盛到碗里,闻到了令人心动的属于食物的香味儿。
吃完饺子连饺子汤料也没放过,非色鼻尖上微微冒了点汗,这让他觉得很惬意,在味觉上,他对于一切辛辣刺激之物都极尽热爱,他继承的就是土家人的口味,在寒冷的大山里,辣椒与烈酒是人们最好的伴侣。非色没有找到酒,上次下山买的酒已经被他喝光了,春山没有给他带酒,这是今晚唯一的遗憾。
非色估计再过两天就能完稿,完稿后他一定要下山去买最醇的苞谷酒,用春山送来的鱼和虾作下酒菜,配上春山送来的腊香肠,还有泡辣椒,哪怕刚吃饱肚子,非色的口水也快流下来了,在对酒的无限渴念中,他为自己冲了杯过期咖啡,喝完继续战斗——走在复仇的路上,一直走啊走。
第二十五日,非色提前完成了任务,他把稿件发到电视台工作人员的邮箱,然后便甩手不管,关掉手机蒙头大睡了一天一夜,期间春山又来了一次,他迷糊着感到有人来,在他床前站了一会儿,似乎轻轻叫了他的名字,然后他感受到了手掌的热度,那只手在他额头上停留了一会儿,离开了,不久房间恢复了绝对的寂静,他在心里喊着“别走,我还没吃饭呢。”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饿了,只觉得胃部有些难受,可能是喝了太多过期咖啡的缘故,从睡下那会儿起就感到胃有一点不舒服。没什么关系,熬过去就好了。熬了一会,他大概又陷入了梦魇,母亲在一条水流汹涌的河边走,随时都有掉进去的危险,他想去拉她,却一直追不上她的步子,他喊她,她好似也听不见,只顾踉跄着往前走,他在梦里声嘶力竭,母亲走着走着不见了,他不知道她是不是掉进了洪水里,或者只是走到看不见的前方去了,万般焦急中,一个戴着眼镜的男人出现在他面前,对他说了一句莫名的话“谢长泯,你以为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爱你的人吗。”他恍惚地看着男人,觉得不认识他,又好像认识,他厌烦的说“我不是什么谢长泯。”男人笑了一下,带着嘲讽走开了。非色仍在焦虑母亲的安危,然而四处找不见她的身影,过不久,他来到一处荒地,又遇见了一个男人,穿着白色的长袍,长袍是丝质的,宽大,轻盈,是古典欧洲贵族的服饰,袖口用丝带束成喇叭状,上面有精致繁复的花纹,立起来的领口上是同样的花纹,这个男人的脸上有一层厚厚的妆,白得夸张的底色,漆黑的眼睛,血红的唇,整张脸呈现一种近乎神经质的戏剧感,他用他漆黑的眼睛盯着非色,缓缓开口:“你现在才使我明白你曾经多么残酷——残酷又虚伪。你过去为什么瞧不起我呢你为什么欺骗你自己的心呢?我没有一句安慰的话。这是你应得的。你害死了你自己。是的,你可以亲吻我,哭,又逼出我的吻和眼泪:我的吻和眼泪要摧残你——要诅咒你。你爱过我——那么你有什么权利离开我呢有什么权利——回答我……”
大概是因为太过惊讶,非色醒了过来,他的焦虑和讶异在脱离了梦境后依然清晰,他闭上眼睛,用手掌心轻轻按压自己的胃,他的情绪仿佛受到了白袍男人的感染,激动得微喘着气,胸膛发紧——希斯克利夫,复仇的希斯克利夫,准备复仇的谢长泯,走失的母亲,以及戴着眼镜的老男人,那位声名狼藉的梁教授,在他的小说里,有着很多麻烦唯独没有孤独的梁教授。
他不知道这真真假假的几个人为什么在他梦里搅成了一团,那些诡异的片段在梦里如此逼真,仿佛他现实中亲身经历过一样。非色觉得胃更加难受了,他只好爬起来下楼去烧水,堂屋里的木桌上放了一堆零食,原来,春山真的来过,非色想起他手掌的温度抚过自己的额头,感觉身体有一丝发烫的迹象,他坐在桌边,拆开一袋小面包,就着温水开始吃,屋里很冷,但此刻他的身体内部发着热,器官是热的,神经是热的,皮肤也是热的。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什么,才能缓解这种热,于是他爬上二楼,又继续爬上三楼、四楼,在每个房间巡察一遍,房间里什么也没有,空气是陈旧的,正好契合了非色的嗅觉,他把那些陈旧的空气吸进自己的肺里,再重新吐出来,热量在一呼一吸之间慢慢消耗,散去。
折腾到天渐渐亮起来,非色基本获得了生理和心理上的双重安宁,他在一间号称画室的大房间里瘫坐下来,地板的冰凉令他清醒和愉快。他看着画架上的静物画,野生小苹果、桔子,还有叫不出名儿的野花,色彩明艳,质地厚重,整个画面很好看,他觉得自己好歹还是有些天赋的,画静物其实很难,容易陷入死板、呆滞的造型和构图,父亲是造型和构图的天才,他的所有画,不管是静物、风景、人物肖像还是大场景,看上去都有一种恰如其分的美妙的均衡感,在用色和光影的渲染上,父亲也有独到的地方,总之,父亲是个天生的画家,除了画画以外不会别的。
不过非色马上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因为他的父亲除了画画还会跟女人生孩子,这个了不起的技艺直接导致了他的存在,但非色认为自己大概是父亲最失败的作品,因为父亲从来没有真诚的关注过他,看他的眼神毫无热情。
画架一旁的纸堆里有不少陈旧的画作,基本全是非色用以打发时间的随意涂抹,有些画进行了一半没了感觉就放置一边,因此很多未完成的画露着粗糙的线条和底色。在这一堆非天才的画作中他找出了那幅人物画,一个身着白袍的男孩坐在铁黑色琴椅上,微微低着头,眼睫半垂,嘴唇线条优美,脸上洋溢着自然的微熏——那是一种沉浸艺术的陶醉感,他整个人看上去沐浴在柔和的浅橙色光辉里,身前放置一架红棕色大提琴,左手按在琴弦上,指节微屈,修长有力度,右手握弓在琴的右前方拉出一个流淌的弧度,使整个画面看上去舒展灵动,少年正在演奏的应该是一支缠绵缓慢的曲子,从他平静温柔的神色里可以看出来。
非色长久的凝视这幅画,如果没有记错,那是他十八岁时的作品,离开英国之前,他用一个白天加大半个夜晚,一气呵成的画完它,参照物是一张放大的舞台照,他妈妈的同事,一位剧场导演加业余摄影爱好者拍下的,由于用到了专业相机,照片的构图、色彩、光与影的呈现都无可挑剔,本身几乎已经算得上一幅画。非色从妈妈的邮箱里发现这张照片并决定临摹它的时候,感觉自己又重新经历了一遍那种兴奋的、然而又偷偷的私人的喜悦,像一个隐秘游戏,没有现场模特,半靠临摹半靠记忆,所有的细节,脸部的光影和线条,由于垂着头,高光照亮了画中男孩的头顶发旋,使薄薄一层发丝产生了剔透感,而他的额头、眉目、鼻梁以及嘴、下颌都在或轻或重的光影起伏之中,浓密头发的阴影几乎一直延伸至他的脖颈和锁骨,由于白袍领口宽大,锁骨以下裸露出的一小块肌肤也不能逃过光影的晕染,只是那一部分可能因为白袍布料反光的原因,看上去透出一种微微的苍白,当然,纯粹的记忆是靠不住的,因此差不多可以说,他实际又用上了幻想,再往下一点,现实开始隐没,把一切交给非色的自由意志,比如那一件戏装白袍,它实际上是有点简陋的,可能跟剧社的经济状况有关,他们用的是一种全素白的普通布料缝制,领口和袖口缀上最简单的花边,而非色在这里做了点修饰,纵容了自己虚拟的天份,白袍在他手里变成了一件质地上流,暗纹丛生,花边繁复精美的丝绸长袍——一件真正的贵族式长袍——这位斯文的少年当然配得起绘画者的华丽手段。
画完这幅画的第四周他便接到父亲生病的消息,他还没来得及消化这一段不太平常的精神艳遇,临回国前也并不知道这一次行程将使他从此回不到爱丁堡,他还是从自己无数的练习画稿中默默挑选了这幅画,带上飞机,此后一路辗转跟随,这也成了唯一他从爱丁堡带走而现在还留下来的东西。
然而上了悲山他笃定自己已六根清静,因此把它扔在了一堆形同废弃的画纸堆里,不拿出来看,就好似真的遗忘,事实上他本就很少细细观摩自己的画,画完了就画完了,放在一边,又去画下一张。画画作为一种极其缓慢的活计,帮助他度过了无数个白天和夜晚,他需要这个过程,而不太在意结果。
如今他却凡心又动,原来不是六根清静,只是诱惑还不够而已,一旦真人走出画布,亲自下场,观众岂能不丧失理智,更何况他曾是状若疯癫的迷恋者,他或许有资格保留自己做一些更过份的事情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