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十一月,说是深秋,山上却真正是入冬了,月初的几天,天老是阴沉沉的,气温降到了零度边缘,非色觉得像是要下雪,但始终也没下下来,只一味的阴冷,风呜呜的从窗根儿下,还有廊沿边穿过去,太阳不肯露面,植物们也无精打彩,非色赶稿之余只顾得上睡觉,连房子前边儿那片杂树林里的落叶松悄悄变成了深黄色,榆树、小叶杨默默秃了顶也不知晓,风在高大的白皮松、冷杉和云杉之间缭绕挑逗,也并无几丝声响,这个时候各种鸟类早就在山上绝迹了,小动物们藏得很隐蔽,绝不发出半点动静,非色醒着写稿,常常感觉安静得像失聪了一样,倒是睡着了会做梦,梦里热闹一些,有零碎的记忆片段时不时来叨扰他。
赶稿状态持续至第十六日,非色惊觉自己出现了精神分裂的先兆,他头天通宵写稿,到上午九点熬不住,睡了五六个小时,下午醒来,在床上出神了几分钟,窗帘拉得紧,没有一点光,他疑心自己睡过头到了晚上,拿过钟一看只是下午三点不到,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阴沉得不像话,远处的树木和山隐在一片暗色中,唯有院子边的篱笆看得到大致的白色轮廓,风仍然在呼号,但风的声音就是安静本身,非色不由想起了十多年前看过的一场话剧《呼啸山庄》中某些场景,暴躁、神经质的复仇怪人希斯克利夫说:“……别把我留在没有你的地狱。”非色模仿希斯克利夫念起这句台词,他的嗓音听上去有一种声带撕裂般的痛感,这声音停顿了一会,他从床上坐起身来,紧接着开始背诵凯瑟琳的一大段独白:“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大的悲苦就是希斯克利夫的悲苦,而且我从一开始,就全都觉察到、感受到了。我活着的最大动力就只有他。就算全世界一切都不存在了,只要有他,我就能继续活下去;而要是别的一切都留下来,只有他给毁灭了,那整个世界就成了一个陌生的世界,我就不再像是它的一部分了。我对林敦的爱,就像林中的树叶。我很明白,当冬天使树木发生变化时,时光也会使叶子发生变化。而我对希斯克利夫的爱,却像脚下恒久不变的岩石,虽然看起来它并不带给你什么欢乐,可却是那样的不可缺少。内莉,我就是希斯克利夫!他永远、永远在我的心中——他并不是作为一种乐趣,而是作为我自身存在我的心中 。”
非色把空气当作凯瑟琳对之倾诉的对象,但当他站在床前转过身,窗边角落的玻璃镜只映出一个不完整的自己,以及一张乱糟糟的床,除此之外,一无所有,那面镜子不知道放在那里多久,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从上至下裂开了一条弯曲的缝隙,玻璃上蒙着厚厚的灰尘,非色不知道是因为平常对它视而不见,还是它刚刚才变成这副不堪的样子,总之他从没有对周围产生过如此强烈的异质感,他每天生活的这个房间,这幢宅子,还有远处的树和山,都变得陌生,构成了一种虚拟的场景,如放电影般在眼前展开,跟十几年前的话剧《呼啸山庄》简单粗糙的布景一个模样。
非色的分裂进程没有持续到当天傍晚,欠稿阻止并拯救了他,他为自己的小说起名《明日之前》,但估计写成剧本的时候会被改成另外一个名字,类似《悲伤逆流成河》、《凉生,你可不可以不忧伤》之类的,叫人一知半解或者完全不能想象可以用作一个小说标题的名字,非色不介意这个,反正他们连情节也会改成他们需要的样子,他的需要则是拿到属于自己的那一份报酬,然后就像为了生活卖掉儿女的家长,从此对被卖掉的孩子不闻不问,是去做王子公主也好,是去红灯区讨生活也罢,家长只管安心过自己的日子就行。因为你出卖了他们,他们就不属于你了。
非色抱着孩子生下来就要被卖掉的心酸写了半晚上,效率偏低,喝过的超量咖啡持续的发生着作用,精神出奇的亢奋,笔触却陷于艰涩,怎么写好像都刻意,少年人的不幸福跟成年人的不幸福比起来算什么!可是非色知道,少年人面对伤害引起的生理痛感,犹如被重物击打或者锐物捅刺,鲜明、清晰、绝对,成年人对于伤害的反应则类似慢性心脏麻痹,是一种日积月累的疾病,一时半会死也死不透,好也好不了。而他一直在试图克服成年人的麻木,把自己置于少年的心性,去感受那种时刻处于危险边缘的情感,如果过于投入,相当于他得重新经历一遍青春期,谁愿意重历青春期呢?谁都想要青春,而不要青春期。何况对他来说,青春期大多数时候意味着饥饿和想死。
这世界上多的是想死没死成的人,因此非色对自己的活着并不感到十分羞愧,他远离人群、情/欲、俗世的伦理悲欢等等一切,摒弃了作为人最基本的情感需要,过一种不可思议的近似虚拟的生活,他写作,揭自己的伤疤,出卖自己的痛苦,挣钱,养活自己,感受孤独和麻木,把这种痛苦延续下去,痛苦如同张恨水的鸳鸯蝴蝶派长篇连载小说,有着不耐烦的吸引力,人们边看边骂,但始终要看下去。
这是张爱玲给张恨水的评价,张爱玲可真是聪明呀,聪明到刻薄,结果她孤独了一辈子。
非色现在觉得,孤独也没有多么不堪。只是曾几何时,他是那样的害怕孤独,以至对孤独的恐惧超过了对死亡的恐惧。
他在整个晚上下笔甚少的白色屏幕上写道:“谢长泯对付孤独的唯一办法是迅速成熟,最好立刻变老,他以为长大了就会有很多新的麻烦,而孤独只会是其中一种最微不足道的,就像他爸爸的朋友,时常因为绯闻缠身而焦头烂额的梁教授一样。”
他常用第三人称写作,第三人称让他感到安全,他曾经试过用第一人称写一个中篇,最后发现那太过呕心沥血,约等于一种慢性自杀。但其实大部分作家一生都在写自己,不管他用第几人称,“我”都无处不在,投射在不同的角色中,也许有时连作者自己都没能意识到。非色不觉得所有的袒露自我都是好的,但至少比掩盖或者粉饰自我要好一些,非色不想完全的暴露自己,但也不愿做一个虚伪的写作者,这中间的平衡是很难把握的,保持这种平衡让他感到精力不济,上一个中篇完稿后,他的胃不舒服了很长一段时间,不是疼痛,是一种疲乏与空虚交织的麻木感。
曾非色觉得自己是一个偏离了主流轨道的人,他是那个如愿以偿迅速变老的谢长泯,但没来得及成为俗世贪欢的梁教授,他从一个少年长成了青年,并提前进入老年生活,孤独始终如影随形,甚至变本加厉。非色想起电影“这个杀手不太冷”,小女孩问雷昂:“生活为什么这么难,还是长大就好了?”雷昂说:“一直如此”。
他继续写道:“在明日来临之前,他决定先去尝试一种切实可及的生活,人们称之为现实,比如,跟某个异性恋爱,结婚,生孩子,工作,赚钱养家,为了获取利益与同类竞争,精疲力竭而又无比充实的等待自己穷极无聊的一生走向完结,这是一条公认的道路,就似有人曾预先打探过,前方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等着你,你只管走就好了。谢长泯觉得这未尝不是一个好主意,你走着走着,快要后悔的时候看看自己身边,那么多人一起呢,天才也跟你一起走,笨蛋也跟你一起走,好些人还没你走得稳走得快,你的满足感就来了,大多数困扰迎刃而解,你忘了明天,谁管明天是什么样子,今天不是还没过完嘛!”
非色掐指算了一下,谢长泯差不多还可以在这条路上走七八天,十二月一日之前必须截稿,这是电视台给的最后期限,也是谢长泯在这条路上的期限,至于最后他为什么要从这条路上离开,非色已经想过了,是因为走着走着,忽然他的搭档不见了,他找了好久,发现他的搭档竟然加入了别人的组合,这太无耻也太无趣了,说好搭伙一起走下去的人背信弃义,翻脸无情,谢长泯幡然醒悟,他开始质疑这条路和这条路上的所有人,但人们对他嗤之以鼻,依旧前仆后继,争先恐后,他只好一个人离开了,至于如何离开,非色还没有想好,按照目前的想法,倾向于一个猝不及防的方式,比如一场车祸,失足坠崖,或者酒精中毒,总之越简单粗暴越好,他和谢长泯都没有时间考虑未来,因为明日马上就要来临。
谢长泯无法成为一个超凡脱俗的男主角,非色也无意向大众市场贩卖虚无主义,只有曹雪芹那样身浴过鼎盛荣华又一夜变身穷光蛋的落魄贵胄才有资格贩卖虚无,像《红楼梦》这样为证虚无而不厌其烦的泱泱巨著,如同一本厚厚的证据卷宗,被曹雪芹拿来在世人面前狠狠砸下,看,这人间的冷酷,宿命的无常,所有悲剧的起源,都指向一个共同的嫌疑犯:虚无。世人附和,起哄:现在,让我们把虚无拿下,问它个凌迟之罪!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名红袍僧人,娓娓指点众生:“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又来一名灰袍道人,仙风道骨,悠悠道出:“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众人听得糊里糊涂,只觉得这些人疯疯癫癫,卖弄玄虚,甚是讨厌,于是将那凌迟之罪再加一等,判了个株连九族——连同那一僧一道,就地正法。
可怜那一僧一道,原为点化众人,不想被众人指认为“虚无”的亲戚,一并连坐处置了。
非色觉得累极了,近二十日他晨昏颠倒,生理失调,临了也只能看着谢长泯横死街头或曝尸野外。不过,在电视台的编剧那里,兴许还将有一丝转机,谁知道呢,如今的文艺工作者们总是热衷为大众带去圆满和正能量,就好像大众全都有多么沮丧。在非色看来,其实大众日日处于集体亢奋中,他们有一种天然的自我纠错机制,用来抵御一切负能量,不管是来自人类本身,还是来自外部环境,他们的信心强大到可以战胜整个外太空。
目之所及,真正沮丧的人类大概只有非色自己,或者某些虚拟的人物,比如谢长泯们,人类创造虚拟人物就是为了让他们代替自己感受孤独,在绝望中挣扎,或者在某个时刻被击倒一败涂地,最终人类藉此完成精神上的洗礼,以及审美上的自我感动,就好像受难的是真实的人类本身。人们虚拟受难,并站在美学的角度对此加以由衷的赞赏,表现出因共情而产生的悲戚——通过一种虚拟练习,在理论上他们承认并接纳了“虚无”。
实践中,则依然只有非色一个人沮丧。其实他真正的孤独恰好在这里,重要的不是孑然一身,不是一切形而下的、琐碎的孤单,而是形而上的、不被人相信的孤独,但非色耻于说起这一点,这样会让他被误解为一名清高的隐士,或者得道的仙人,其实都不是,他只是那个避开了车祸的谢长泯,是离开了公认的道路不知该去往哪里的过度成长的少年。
那他凭什么苟活?他又不是替代人类受难的虚拟人物,不具有任何美学和精神升华的价值,不能成为任何抒情的载体,甚至他不为人所知。
他只是害怕死亡,这不受他自己的控制,不受任何人的控制,没有人不害怕死亡,没有人不害怕永恒的虚无让你连感受孤独的机会都不再有。
对非色来说,这就是理由,为了不死亡,所以他活着,并且忍受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