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色完稿后的第三日,收到了电视台打给他的另一半稿酬,前一半已经在年初作为订金付给他了,电视台的人对他算是很慷慨了,因为组稿部的负责人邹宁是他妈妈的大学校友,也是当初他妈妈的倾慕者之一,曾半开玩笑说非色就像他的半个儿子。邹宁的老婆为他生了个女儿,是个十分优秀新潮的当代女青年,邹宁曾经有意撮合过非色与自己的女儿,使非色受到了不小的惊吓,邹家千金比他小两岁,但其行为举止与思维方式似乎跟他有着难以逾越的代沟,对非色来说,这种代沟甚至超过了性别带来的障碍。奇特的是,邹家小姐很喜欢他,对他充满旺盛的好奇心和探求欲,这令非色在相当一段时间内异常头疼,他不能随便拂了邹宁的面子,又无法浇灭他女儿的热情,最后只好自暴自弃,向邹宁一家坦承了自己喜欢男人的事实,这下轮到邹宁一家人受惊吓了,邹小姐惊天动地的哭闹了一场,之后迅速原谅了非色,她的重点发生了偏移,开始天天向非色打探他喜欢的男人类型,并试图为他介绍男朋友。邹宁则神色忧郁地问他:“谭念,唔,你妈妈知道这件事吗?”非色说“知道。”于是邹宁的神色更加忧郁了。
不管怎样,从此他的邹叔叔对他更为照顾,非色本以为这是出自于一个知识分子对于边缘人群的理解和同情,后来他发现,邹叔叔只是出于对他妈妈的同情,为他妈妈生出这样一个异类的儿子感到难过和惋惜,这让他有点哭笑不得,为此他问过母亲,他说“妈妈,你觉得有个同性恋儿子是一种缺憾吗?”母亲毫不犹疑地回答了他,“不”她说“我唯一的缺憾是不能一直在你身边。”
非色相信母亲说这句话是真诚的,她年轻的时候大概还不太明白不能和儿子一起生活是一种遗憾,等她人到中年时,一定会记起那些过去遗失的东西,因为再也无法找回,所以成为永远的缺憾。非色是母亲的一块陈年旧疤,无论伤口因为什么原因溃烂,她都会认为是自己曾经的过错一手造成的。
母亲的歉意带来一种令人厌烦的、廉价的好处——无论他犯下怎样的错误,都可以被原谅。没有人为了他性取向的异常而愤怒、伤心、失望、难过,他甚至没有机会去体会报复的快感、幸灾乐祸的乐趣,父亲与母亲选择不同的方式对他喜欢男人这件事给予了漠视,母亲是善意的,而父亲则充满了鄙夷。
邹宁更富于幽默感,他把非色作为完美女神的唯一污点加以宽容和疼惜,使之成为他对女神纯粹之爱的证据。
在很多年以前,非色就过早明白了这一切,那时他刚好处于少年与青年的边界,因此他不是长大后再成熟,而是成熟后才长大——不是长大,而是长老了。如果说他的生命中还有最值得珍惜的东西,那大概就是激/情,在漫长而孤单的岁月里,他几乎已经彻底丧失了感受它的能力。然而前几日那戏剧般的重逢刺激了他衰竭的感受力,这重逢的意义不言而喻,它为非色的灵魂和肉/体注入的活力素充沛得超乎想象。
非色给“伊恩的眼泪”装上白色的画框,拿到床对面的墙壁上挂起来,然后对着它自/wei了。
这一次不再像十年前需要借助媒介,比如梦,隔着一层欲盖弥彰的距离体验快感,事隔十多年,他终于把梦搬进了现实,现在他不需要所谓的安全距离,也不需要否认自己,他握在手里的高热器官可以作证,这一次他裸身上阵,披肝沥胆。
高/潮仿佛就是一瞬间,又好似有一亿光年那么长久,非色分明听见自己的心脏和大脑产生了血管爆裂的噼啪声响,他的眼前有两张,不,三张脸交替出现,惨白癫狂的,沉静温和的,以及那稚气褪祛而冷峻立现的棱角,性/意味十足的唇,非色呻/吟着侧头看向窗外,那里是一个无风的夜晚,树木肃立,浓稠的黑色呈现出半凝固的液态,胶着在目之所及的每一处缝隙里,在令人窒息的激/情中,非色看见第一片雪从窗户上框边缘落下来,紧接着二片、三片、四片……汇成了无边无际的白色海洋,非色恍惚起来,不知道是真的下雪了还是自己产生了幻觉,他在一片大自然与人类欲/望交织制造的混沌中喷薄而出,仰倒在厚重而潮热的被褥里,他喘着气,没有负罪,也无感伤,他的身体在高/潮的余韵中微微颤抖。
“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生世多畏惧,命危于晨露。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非色忽然对这偈语生了一点憎恨,它说出的真相实在令人讨厌。好吧,贪爱生忧怖,恩爱难长久,那又如何?相比无爱无欲的恒久安宁,贪/huan纵/yu至死也未尝不是一件乐事,至少在这一刻,他愿意屈从于欲/望带来的汹涌暴/虐的快乐,他甚至于自/亵中见到了大光明。
接着他陷入了彻底的沉睡,没有梦,也不被惊扰,而屋外安静的下着今年冬天第一场雪,凶猛的下了整整一个晚上,凌晨四五点的时候,天地已经完全变白了,天空本只是透出一些熹微的曙光,此刻被雪地反射的光线映得透白发亮,让人以为已经是上午七八点钟的光景,杂树林、贴地的枯草、屋顶、篱笆,养在花盆里的植物,小竹林,还有竹林里的石板路全都覆盖着厚而松软的雪。针叶树挂了雪格外好看,秃枝杆的落叶乔木积着雪则显得很有艺术感,长不高的草和灌木顶着厚厚的雪像戴了一顶顶白绒帽。远处的山是白的,天是白的,连穿过丛林的小溪也是白的,它似乎停止了流动,跟着天地万物一起静止了。非色在这样的静止中长久的睡着,然后醒来,对着前一晚荒唐的痕迹出了会神,他感到一种心无旁骛的、纯洁的快乐。
他相信雪是天与地激/情交/欢的产物,他淫/者见/淫的为雪下了这个荒唐的定义,觉得快乐简直就是人生的本质含义,是人生的另一个代名词。那些忧与怖谁去管它呢!他很少这么傻,偶尔犯一次便没有底限。他欢欢喜喜的去厨房给自己弄吃的,没有苞谷酒,就给自己煮了碗红艳艳的麻辣青花椒汤,举起碗对着白茫茫的天地说一声“如斯美景,当浮一大白”,然后饮一大口,被呛得鼻涕与眼泪齐飞,脑门瞬间发烫,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充盈的快乐气体撑得鼓胀的气球,如果有一阵风吹来,他就将飞上半空开始起舞了。
早知道一场手/yin可以解决所有问题,那他很久以前就该这么做了,并不是说他过去从没手/yin过,而是他无法面对那样一个活生生的未成年男孩行这样的苛/且之事(梦则是另一回事,因为梦是不受他主观意志控制的。),如今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未成年长大成人了,并且奇妙的再次从他的世界路过,他当然不能让他白白过了这一遭。命运总是意味深长的,它一定暗示了点什么——非色认为自己接收到了命运使过来的眼色,少年的白色丝质长袍在他的想象中被剥落,那件令人嫉妒的薄棉衣——那日上山来他穿着的那件,非色认得是春山的——被自己野蛮的撕开,他对那具肖想已久却一直舍不得滥用的肉/体做了许多背/德之事——背/德换来了极致的快乐。
人类如果不具备想象的能力该怎么活下去啊?非色觉得想象是获得快乐的唯一捷径,如果一个人想去犯罪,现实当然不会允许,那么他便想象犯罪,藉此获得满足。如果一个人想zuo/ai,却没有对象,那么他便虚拟xj,同样获得满足。非色不相信人们可以从现世的途径或者通过肉/身抵达光明,但想象可以,想象就是彼岸,是大光明。
既然如此,人们还要那些真实的生活做什么呢?靠想象就够了啊,通过虚拟就可以完成一生,利用想象的过滤器还能有效避让无数的蝇营狗苟和悲伤苦痛,这样的省略现实的人生不好吗?有什么值得犹豫的呢?人们显然是被那些眼前可见的东西困住了手脚,磨光了勇气,他们自动放弃了想象的权利,不知道空想家其实是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非色觉得这一天他体验了作为一个爱情空想家或者直接点说色/情空想家的无比的欢乐,这种想象令他有一点忘形,事实上,悲苦还是会来的,当天傍晚他发现春山自制的自来水管不来水了,多半是雪太大,山上引水的竹管在雪的压力下移位了,抑或更高处气温太低,小股的水流被冻成了冰柱。面对没有水用的窘境,非色立刻感受到了俗世的压力,这样琐碎的日常靠想象似乎无法有效避让,□□的困苦仍然要依靠现实的途径去解决,他从厨房找出一只闲置已久的大木桶,带上一只木瓢,去杂树林前面的小溪打水。雪下面覆盖着薄薄的冻结层,穿过小竹林的石板路时,他差点仰面摔倒,冰冻的石板异常的滑,他扭身扑在一株毛竹上,竹子太瘦小,被他压得几乎贴到地面,他的左手掌心在抓握竹竿时被上面锋利的分枝刺了一道深深的口子,气温太低,伤口又深,血半天才流出来,非色抽着冷气拿起木桶继续往前走,等他来到小溪边,看见依然在哗哗流动的水,不禁感谢了一句天地,但是他差点又摔倒在溪边的岩石和苔藓上,小心翼翼地打满一桶水花了他九牛二虎之力,往回提的时候则更加艰难,实在太重了!他以前打过那么几次水,没装这么满过!他想起前两年冬天,大雪封山之前春山帮他蓄水,春山总是用扁担挑两满桶水往回走,两只桶一前一后有节奏的轻轻打着荡,看起来并不费力,结果今天才算是真正尝到了苦头,每往前挪动一点他就有把桶中的水倒掉一部分的冲动,终究没有舍得,因为实在不想再打第二趟。等非色把水慢慢挪回家,天已经黑尽了,他一身大汗淋漓,手臂又酸又沉,手掌上的疼痛神经这时终于反应过来,伤口开始一跳一跳的疼,他找了一张创口贴贴在伤处,瘫坐在二楼的小沙发上,想起了“乐极生悲”这个词,不由得苦笑了。
一场初雪带来的小小麻烦差点毁掉了一个空想家的幸福,然而这不足以引起非色对自身的反思,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是一个固执且自负的家伙,别看他貌似温顺,实则特别记仇,有强烈的报复心,这一点被他的父亲看出来过,所以父亲对他从一点小小的歉疚心逐渐变得疏远,甚至最后对他存有那么一点戒备之情,如果非色不是足够敏感便难以察觉,为此,他对父亲的感情增添了更加复杂的色彩,他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父亲充满了厌烦,相反他还小的时候,青春期之前,是崇拜父亲的,因为人人都表示他的父亲是一名天才,天才的光环在父亲的头顶散发迷人的光晕,非色相信年轻的母亲就是被这光晕晃瞎了双眼,才会掉入看上去五光十色实则乱七八糟的天才的陷阱。而非色后来对父亲的厌烦并不主要因为青春期的荷/尔/蒙发生了作用,只是他突然之间变聪明了,一个阶段智商和情商的急速发育,以及双重拔高,令他开始重新审视父亲,他发现父亲除了画画以外,其他一切能力基本为零,夸张一点说,能力值可以到达负数,他暴躁、冷漠、自大、独断专行、不擅社交、缺乏基本的责任感,总之,不具备一项足以在这个世间正常活下去的素质,他爱的能力也基本为负值,他身边的人都被冷落、伤害,最终绝望的离去。
就是这么一个人,一个充分符合天才定律的现实混蛋,竟然神奇的是他的父亲,这令青春期前后的曾非色感到格外沮丧和不公平,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对一切命运的管理者失去了信任,他对神仙们的失职感到无比愤怒,他甚至认为,神仙界的滥用职权、草菅人命已经超越了人间的混乱程度,要不然,以曾向靡极低的人性系数和极高的精神疾患风险值配比,他也绝不配拥有后代。更加天理难容、令非色忿忿不平的是,曾向靡唯一值得繁衍的天才画家基因,却没有遗传给他。
这是一个多年来让非色意难平的点,尽管等他有了成年人的心智,不再把一切归罪于上天的不公和父亲的混蛋,他还是感到遗憾,他想体验一把做天才的任性和肆意妄为,反正最终都会获得原谅,哪怕不被原谅也没关系,天才不在乎一切世俗的规则和标准,他们在规则和标准之外,他们接收了来自另一维度的宇宙秘码,打开了凡夫俗子无法进入的玄妙空间,感受到无与伦比的精神与意念的自由,这种自由是超越生死的,非色亲眼见到父亲临终前的样子,疾病的折磨对他不构成最大的恐惧,他最大的恐惧是他人生最后一副作品尚未完成,他在病床上坚持继续作画,只要有一丝力气,都用在画画上,但最后一丝力气用完,他也没能完成作品,断气的时候,他的画笔紧握在手中,画架支在身前,白色的床单上到处沾染着五颜六色的油画颜料,病情后期,他实在太虚弱了,眼睛也不太好使,但调出的色彩竟然跟以往一样准确动人,对比度、饱和度都恰到好处,构图与造型还是那么精当,光影的渲染依旧具有令人陶醉的美感,那幅没有完成的画后来被收进了曾向靡美术馆,挂在进门大厅正前方的墙壁上,作为一个画家倒叙的一生的亮相之作,随后是末年、中年、青年各个时期的作品,众人还能在最后一个大厅看见他少年时的作品,大多数观者会惊为天人,因为天才从小就那么与众不同,他的光芒凌驾于凡尘之上,无法掩藏。
每当非色回忆起父亲临终前的那些日子,他的心都变得更柔软一些,他对父亲真正的谅解是在父亲死后,大约他跟众人一样无法抗拒天才的魅力,何况天才还是他的父亲,他的血管里流着他的血,如果连他的儿子都不能体谅他,那上帝岂不是对天才太残忍了。
非色选择谅解,是对父亲的放过,更大程度上是放过自己,他与青春期的自己握手言和,在那一言难尽的“复仇”之后,为自己铺设一个平静的通道,穿过那条通道,抵达了如今这块高寒之地,这座山,这些树林,这条小溪,这幢房子,这场冬雪……恰似在这里等待了他千年万年,而他终于回到了它们的怀里。
这是天地造物留给他的慈悲,包括把那个男孩重新带回他的面前,哪怕依然是一次短暂的相见,哪怕他的眼神不曾在自己身上停驻超过一秒,至少让他见识了他后来的样子,这很重要,就像一场遥遥无期的羁押终于等到了一个判决,不管怎样,都是一种尘埃落定的交待。如果这也算命运,那他觉得,其实管事儿的神仙们也并不是坏透了。
非色曾经以为自己不需要得到任何交待,他觉得不能抵达结果的故事永远都是高级的叙事,作为一个写小说的人,他对自己的生活与情感自发怀有一种诗意的悲观,一早做好了事事落空的准备。但是这一次,“伊恩”带着长大的脸孔再度走进他的世界,非色感受到了“有一个结果(即使是暂时性的)”的好处,对他来说,这类似一种激活,七/情/六/欲同时受到了召唤,从今往后,他的“伊恩”都有义务承受来自他的各种妄想和意/淫,他将每晚面对“伊恩的眼泪”,光明磊落的抚慰自己的肉/体,以及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