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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伊恩的早晨(1/2)

十二月起头的时候,大雪开始没日没夜的下,大概一连下了三四天吧,非色记不清了,只是看这架势,恐怕要从今年年尾一直下到第二年年头去。自从上次贪杯之后他的肠胃就不太好,在吃东西方面变得老实了许多,每天会按时给自己弄点熟食,大多数时候是简单的白粥,虽然前段时间春山为他储备了大量过冬的食粮,但也得节省着吃,因为无法估算这下雪天会持续到哪日,等待冰雪慢慢消融更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在冰雪完全消融之前,当然也能下山去,只是多费两倍三倍的体力,非色是完全不想动,他每天在床前架一盆小火,窝在棉被里靠着床头看书,或者透过窗户看雪,那窗户的其中一扇被推开一条缝隙,是用来透气的,室内生着火的话,如果闭紧了很容易一氧化碳中毒,即便留着那一个缝隙,火燃得久了,非色还是会头痛,太阳穴一蹦一蹦的,感觉心脏转移到脑袋上去跳动了。

当大雪完全覆盖这座山脉的时候,人就无法看见别的颜色,天地之间除了一片白之外什么都没有,如果你一天到晚呆在户外,除了会有冻死的可能,还会染上雪盲症,有太阳的时候千万不能盯着一块雪地看太久,否则眼睛就会受到雪地反光的伤害,视线模糊看不清东西的同时还会疼痛发炎,泪流不止。

非色通常在吃完早饭后看一两个小时书,然后小小休息一会儿,把火盆搬运到二楼小厅去画一两小时画,一楼堂屋空间实在太大,一盆小火的热量完全不够取暖,在这样的天气里,燃料甚至比食物更加珍贵,为了省燃料,他不敢生太大的火,只得把画架搬上二楼。中午饭基本跟早饭一样吃粥,但他会加一点花样,凉拌一个黑木耳,或者蒸一小节腊肠,中饭过后他会继续看书,把收音机放在一边听布道,雪太大,平时信号最好的布道台也变得有些模糊,牧师的声音时强时弱,幸好他语调平缓,不至于声音消失了半天再突然出声的时候吓人一跳,非色曾经调出过一个信号还不错的当地电台午夜流行音乐节目,里面有一个神经亢奋的女DJ,声频高且说话的节奏感反常,非常不适合作背景音,绝对寂静的深夜里,非色常常在集中精力做一件事或偶尔出神的时候,被她突然高亢的语声或笑声吓到。

晚饭更容易解决,非色拿三四个红薯、马铃薯或者糍粑在火里烤上,红薯和马铃薯闷在炭灰里,糍粑要放在一个架在火上的小铁架上,土家人家家户户都有这样的小铁架,专门用来在冬天烤各种食物,边烤火边烤东西吃是土家人冬日的幸福生活之一。非色特别爱吃山上的红薯和马铃薯,没吃过的人是不能体会到红薯与红薯、马铃薯与马铃薯的区别的,高山红薯、马铃薯的香甜和粉糯是普通红薯、马铃薯无法望其项背的,还有山里的苞谷,鲜苞米的美味自然不必多说,老苞米拿来在柴火或炭火上烤熟后,裹一点山里的野蜂蜜,吃到嘴里满口喷香。总之,生长周期长的粮食与急着成熟的粮食本质就是不一样的,非色甚至觉得那完全就是两类事物——美食,以及垃圾。

非色近来看的是一本有关人类艺术审美层次分析的书。作者认为审美虽然存在各不相同的口味,但在所有的口味里有一个相对的标准,不是所有的艺术都能被称之为艺术,言此及彼,非色觉得,也不是所有的食物都能被称之为食物。至于那些被人们拿来只为填饱肚子的东西,他小时候可没少吃,只是在对食物的审美上,当日的他因为缺少参照,并不知道那是食物界的垃圾,虽然人们不至于被毒死,但它们也完全无法进入审美的层次。

在夜以继日的风雪天里,非色觉得有一堆火,一本书,几只烤红薯相伴,是人间的美事之一。“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像白居易这样的诗人似乎都是爱酒的一类人,非色不是诗人,但他也爱酒,只可惜苞谷酒前几日已经被他喝光,再次下山买酒的日子却遥遥无期。这些时日,他几乎忘记了外部世界的一切,只要下了雪,深山基本就是名符其实的人间绝境,你出不去,外人也进不来,这种极端封闭的环境里生命是一个完全赤祼的存在,“自我”从来没有如此清晰而巨大,仿佛顶立于整个天地间,“自我”之外的一切都不再有存在感。在这样纯粹的自我感受之中,非色忽然觉得以往对他人某种情感认同上的渴求显得多余,说到底,这世界始终一个人来一个人走,有人怜惜也好,无人爱重也罢,其最终结果无非是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在彻底干净之前,大概惟有艺术与美食难以辜负,它们可以让人暂时忽视结果,熬过一个又一个夜晚与白天。非色拿那台几乎从来不响起来电铃声的手机播放杜普蕾的“缠绵往事”,这是他听过几百遍的曲子,跟“殇”一样令他有被忧伤虐待的快感。窗外的雪飘飞在纯白的世界里,无声无息,却又像带起了山河大地震耳欲聋的轰鸣,但这轰鸣在大提琴低沉的呜咽中,竟然被压下去,由强渐弱,最后慢慢消失,天地终归寂静,大提琴统治了一切,它发出的声音成为这个世界的主宰。

非色半梦半醒中兴起了一个念头,他立即行动起来,把画架支好,画布绷上框,颜料拿到火上烤一烤,挤在调色盘里,加上亚麻油稀释,画布已经打过底,开始起形的时候他却有了一些小小的踌躇,趁春山去厕所时他偷来的这张照片让他有一点恍惚,春山的摄影技术虽不专业,但这张照片却让他拍得意外的好,照片中的青年站在一张窗子旁边,微微侧着头凝视窗外,时间应该是清晨,从窗棂缝隙间透进来的光线不十分明亮,落在他额头和嘴唇上,使得他的脸有一种被微光镀亮的柔和光泽,脸上其余部分隐在相对微弱的暗影里,然而眼睛里的光胜过了外界的光,显得格外漆黑发亮。

画好一幅人物画不是一件容易的活儿,况且图中青年这样的超凡出尘,非色笔下所有线条都忍不住自惭形秽,他定了定神,模特不在眼前,临摹照片终归要损失一部分生动的细节,好在不是所有绘画都需要完全逼真的效果,非色调了一种浅灰青的颜色,在背景处薄薄罩染了一层,画面中物体的亮面、灰面、暗面以及反光都交待得清楚,在主体身上,从裸/露出来的皮肤到身着的衣物,整个色调被拉亮了一度,使人物在偏暗的环境里十分鲜明的凸显出来,在这张画里,青年挺直的鼻梁作为构图的重要依仗,使他的脸与背景成就了美好的弧度,与脸部的明暗光影一起造就了强烈的立体感,高光置于他的眼眸里,产生了一种莫名的张力,但这并不是使人不舒服的紧张,而是一种刺激和发现,仿佛他透过窗户看到了什么慑人心魂的风景,他身上的衣物,出于作者的私心,被换成了一件乳白色系带晨褛,随意裹在身上,带子散乱的从腰间垂拖在地板,晨褛的领口微微敞开,可以看见锁骨起伏的隐约线条,青年双膝微曲,倚靠着窗边墙壁,亚麻色睡裤呈现出自然的褶皱,微微堆在脚面,脚是赤/裸的,没有穿鞋,大概是因为气温不高,脚趾有一种瑟缩的微妙的紧绷感。看得出来,这是一个寻常、平静的冬日早晨。

对于青年整个身体和着装的表达,非色借鉴了自身,他找出一面破旧的落地镜,放在窗边,换上自己的白色长袍睡衣和柔软的麻质家居裤,摆好身体的角度,细细描摹那些看上去繁杂而无序的肌理与褶皱。

用了那人的面,套了自己的身,非色不知道他是不是古往今来第一个肆意妄为的作画者,但他为此产生了难言的满足感,就好像他和被画者之间有了某种隐秘而特殊的关联,哪怕这种关联只是出于生搬硬套。

非色用了近五天彻底完成这幅画,冬天颜料干起来慢,给了他足够的时间和机会细细绘制,反复修正,比照卧室橡木地板的原始纹路,画中的一块地板也需要被勾勒良久,各种局部精雕细琢,细细上色,颜料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然而最难的还是人的脸部,唯一的比照物是一张像素并不十分清晰的照片,这与现实中的模特站在眼前完全是两回事,照片不会呈现动态的小细节,一切都是静止而固态的,只是反映了当下那一个瞬间的样子,当然,绘画也不可能狂妄到反映随时变化且动荡不安的现实,但就像非色每一次回忆起剧院之夜都会带来不一样的成像效果,他希望自己能捕获更丰盈和富有生动感的Ian,虽然明白在绘画中对客观对象添加自己的主观认知是不被赞同的,但他无力阻拦想象的侵袭和渗透,他试图回忆前不久的那一次造访,觉得自己的脑海里至少有上百张面孔开始轮番出现,每一张脸都是Ian,却又不完全是。非色在画架前盘腿打坐,试图学习佛家弟子冥思禅定,用以克制甚至扼杀那些他自认为多余的想象。在画面最终完成的那天,他又一次体验了写剧赶稿时的虚脱感。

这不是一幅精准的人物画像,事实上它已经脱离了写实的规则与范畴,主客观条件都不允许它呈现古典写实主义油画那样精确而逼真的效果,非色不太在意这个,他把它悬挂在“伊恩的眼泪”旁边,同样题了一个名字——“伊恩的早晨”。从此,这个总是活在记忆中的“伊恩”,他的少年与青年都被装裱上墙,成为另一个人生活中的图腾,寄托某一类情感。伊恩的脸看似模糊,但又足够明晰,只要是在生活中熟识这位青年的人们,大概都能在最初的一眼认出他来,但仔细看过,却又有可能疑惑这究竟有哪里不太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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