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有重宾,瑞成嘉礼。天子威德,八方来贺。飨燕以迎四宾,脤膰以亲盟国。祭告天地宗庙,共誓止戈散马,修善兴仁。免生灵于涂炭,祈万民以永安……”
承明殿前设祭,天子萧晏与贺裘国王满饮银杯玉酿,相视开怀,面上笑意满盈,实则心里各自揣测不安。毕竟大景与贺裘积怨已久,中原腹地曾遭百年动荡,而西北草原贺裘部落这一支则多次洗劫边境,甚至打到前朝大庆国都长安烧杀抢掠。此时虽因天灾断粮而臣服朝见,他日还不定要翻起多大风浪来。
待天子与贺裘王落座正殿之后,承明宫中赐宴,贺裘随行的世子与郡主自然上前见礼。
“臣,贺裘世子左伊、郡主华熙,恭祝大景皇帝长乐未央,万岁永延。”
萧晏振臂一挥,玄黑龙袍上金龙跃动,正色朗声道:“世子、郡主平身,快快入席。对面坐的乃是朕的兄弟,四弟竹山郡王萧回,义弟夏昭,贺裘一行在京期间,负责接待诸位。”
夏昭听见自己莫名其妙被安排了差事,心里有点不乐意。见过了礼,便好奇地探头看向贺裘世子,“啧啧”两声对旁边的夏和说:“呦!你看这贺裘世子长得还挺漂亮的嘛!虽然编了一头麻花辫加一堆兽皮拼起来的衣服这种打扮我欣赏不来,可看他剑眉星目,轮廓精致,武人体魄却一点也没五大三粗的感觉,反而有塞外的飘逸潇洒,还真是气宇非凡。跟那个歪瓜裂枣、膀大腰圆的巴图和坦倒是一点也不像嘛!好在没长成他爹那得性,让人看了就吃不下饭。”
夏和虽然颇受天子宠爱,但毕竟只算是京城里的贵公子而已,并无官位在身,故而这些席面都是以六殿下的伴读身份坐在他身边。先前入城仪式的时候站得远,此时再细看,倒不怪夏昭称赞他,着实是贺裘一行中极出众的风流人物。就算通身气派还是草原人的模样,可看脸真的与旁人不在一条水平线上。别人都长得像沙漠里风吹日晒的土旮沓,这个左伊世子却如同江南绵绵细雨浸润的花叶,若说他是巴图和坦的儿子,也真的太好看了点。夏和面色有些不好看,忧心更添几重。当日城门前便看出世子颇有机警,气息沉稳,心存城府的模样,与草原人纯良爽朗的性子不大相同,看得出的聪慧沉稳。若说贺裘此来有所企图,那左伊世子则是首要需要防备的人。
“夏和,你觉不觉得先生一直偷偷往贺裘世子那里看啊!”夏昭百无聊赖地看着宫中千篇一律的歌舞,时不时走神儿去瞥瞥自家先生。
“你别胡说,”夏和难得老老实实在宫宴上低头吃饭,又抬眼嘱咐一句,“一会儿见了我爹更不许胡说!”
昭儿眨巴眨巴大眼睛一脸迷茫,怎么夏和今天怪怪的,对宫宴上的各路牛鬼蛇神评头论足一番不是他俩日常消遣吗?他今天居然没什么兴趣。
夏和刚才的嘱咐纯属废话,等到宫宴一散,昭儿就迫不及待地脱了里三层外三层的礼服跑到梓园找雪宜开始迫不及待地说道说道贺裘的人了。
“先生先生!你宫宴上时不时盯着贺裘世子看,是不是觉得看完巴图和坦这个又老又丑的家伙再去看左伊,实在是惊为天人?”昭儿一边偷笑着一边凑在雪宜身边眉飞色舞地说着,“郡主倒是挺像她爹的,可惜了,我四哥堂堂皇室贵胄,文武双全的俊秀人杰,竟然要为了联姻娶华熙郡主为妻!不过左伊世子是真的仪表堂堂,我看半点不像巴图和坦,倒不如说像先生呢!”
“殿下!你莫不是脑子起泡了吧!”夏和一直拽夏昭的袖子都拦不住他,这一下被气得不轻。
“和儿!”雪宜面露愠色,低声训斥道:“你上次挨的打太轻了不是,怎可对六殿下如此放肆!”他又转而对夏昭说:“殿下,君子不以貌取人,草原人的相貌体格自然与我们汉人不同,未必要评说美丑。今晚仍有宫宴,外宾面前,万不可失礼于人。”
“哦,昭儿受教了。”夏昭吐了吐舌头,又说了几句闲话就匆忙告辞了。夏和一直在旁边坐立不安,偷偷看爹爹神色,并未见与平时有什么不同,无论看书饮茶,皆是气定神闲的样字,这才放心告退。
木门关合,镂空雕花间洒下斑斓的日光。雪宜只觉指尖有些发冷,他颤抖着手想要握紧茶盏,谁知“哐啷”一声无意倾翻。茶水四溅,碎瓷飞散,仿佛勾着记忆中不愿回想的片段一起变得支离破碎。
自己是怎么了?怎么无端地又想起那孩子了?当年妻子穆伊惨死巴图和坦阵前,谦儿也下落不明,十五年过去了,没想到再见贺裘国的人和事,为了国家利益强压下的彻骨恨意已没那么鲜明了,反而是见了巴图和坦的儿子,再一次想起自己的孩子来。那是他不愿意面对的,此生最大的遗憾。即便这些年有昭儿、和儿在身边已经十分知足,即便已经把亲生孩儿藏在心底永不提及,可这个伤痛却没有随着时间而愈合,反而每每触发,疼得愈来愈惨烈。
我的小谦儿,你还在人世吗?茫茫人海,音容皆改,如何相见?
许久,没有从入夜枯坐到天明了。
雪宜失眠之症由来已久,自少年时起,便日夜惊魂忧惧,难以安眠。这一生受过的苦,负过的人,总在夜深人静时暗潮翻涌。浅眠梦中可见故人,让他倍感安心,而一旦睁眼,一切尽皆虚妄,又让人心碎。尤其是今日见了贺裘世子莫名想起了谦儿,他更加不敢睡了。生怕一闭上眼又看见当年抱着孩子坐在院中,看着穆伊从梨花树上翻飞而下的模样。生怕梦里的谦儿裹着他的白衣缩成一团扮小兔子,一声声甜甜地喊他爹爹。
春夜里竹笋抽杆,新叶发芽的声音都格外清晰。雪宜坐在寂静无声的房里翻弄着书页,身上盖着暖暖的绒被,却依旧手脚冰冷。他是不会哭的,再难过也是浅浅地笑着。他的前半生用尽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就算此刻被无数的思念和伤痛淹没,他也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直到东方吐白,微光乍现,雪宜的房门被人“砰”地一声推开。
“爹!!!!救命啊!!!!!!!!”
雪宜一手扶着额头嫌弃地说:“有话说话,别咋呼。”
夏和气喘吁吁地抢了桌上的茶一饮而尽,“爹!这次不是开玩笑,是真要救命了!六殿下出大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