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上赐宴群臣于御水之滨、梓园尽头的兰宫之中。时逢倾都禊饮踏青,游春赏宴,兰汤沐浴,奉迎花神。
酒过三巡,听完了汉家琴瑟,又上演了草原歌舞,今年赶上贺裘王在京,上巳节庆典格外隆重。虽有郡主骤然逝世这点不愉快,然而国家修好,百姓安宁远胜一女子死活,即便大婚庆典搁置,两方面子上还不得不维持着表面荣光。
贺裘王巴图和坦与世子和臣下交换了眼色,起身向天子行礼道:“陛下,值此佳节,臣愿喜上加喜,带给陛下一个好消息!”
“哦?朕愿闻其详。”
“臣一直听闻陛下尊师重道,对中书令夏大人十分尊崇爱重。而夏大人当年与我贺裘,总还是有一段恩怨在的。大人的爱妻乃巾帼英雄,是出身胡国穆尔顿部的草原公主。本王也是领教过公主带兵的英姿。十五年前忻州一战公主带军驰援边城守将,不幸阵亡,本王不知夏大人可还记恨本王否?”
雪宜没想到巴图和坦有脸提及此事,只深吸一口气,恭敬答道:“陛下明鉴,臣知私怨轻于国事。若自此贺裘臣服我□□,不再滋扰边境,大王大可不必重提旧事了。”
萧晏皱眉,满脸写着不痛快,烦躁地饮了口酒说:“王爷这算什么好消息?”
巴图和坦朗声大笑,装出一副轻松愉快的样子答道:“陛下容禀,臣为了能让中书令大人释怀,知道大人心心念念着当年战乱中失散的幼子,自去年商讨议和之后,便着手差人搜寻。一月前接到属下快报,已经寻得此人,却怕差错中让大人空欢喜,特地等到昨日人到了京城,才敢带来,庆贺大人阖家团圆之喜!”
此言一出,在座群臣立时开始交头接耳、骚动不安。朝野谁人不知夏雪宜丧妻失子之事?当年身为一军军师因受丧妻之痛而冒进行军近乎疯狂,不顾兵家大忌只为夺回忻州找到爱子。惨败而归的夏雪宜被先帝责罚跪在慰灵碑前手抄阵亡将士数千人的名字,当众鞭刑责打,鲜血淋漓。此事过去十五年,纵使身居高位,他也辞了先帝与同僚的各种说媒,再未续娶,再未有过孩子。这么多年他总是温和而冰冷,既善待同僚下属,又拒人千里,从不展颜,皆道是为旧事所苦。当今陛下甚至全国发布悬赏文书,为恩师搜寻失散孩儿,却从未有过音讯。怎么今天贺裘王说的如此轻巧,不止打探到了消息,言下之意是连人都带来了!
世子上前击掌两次,不多时便有贺裘下属带来一个长得干干净净的年轻公子,穿了青色汉装,简朴中也有几分灵气,眉目不敢说与雪宜相像,但尚且算得上清秀。
雪宜的理智告诉他巴图和坦在胡说八道,他一定别有企图,可情感却时时都想冲到理智前面,他死死地盯着那个被带上来的少年,仿佛想极力找到一丝影子。然而,只有陌生罢了。倒不如前日在擂台上见到左伊穿汉装时那般震撼。
萧晏轻笑一声问道:“这位公子多大年纪,祖籍何处,家中做何营生?何以称是中书大人之子?”
那少年答道:“小民十七岁了,一直与养父母住在贺裘国都,养父是驯马师。十五年前于边境跟着做过马匹买卖,战乱中救了一个叫阿依奴的自称是胡杨山庄婢女的女人,怀里还抱着孩子。后来阿依奴颠沛流离中受了伤很快就亡故了,只留下小民,养父母看着可怜,便将我养大。”
左伊上前自信满满地解释道:“陛下明鉴,臣多番走访,得知中书大人之子乃是丢在了胡杨山庄。本是托相熟的庄主照看几日,谁知一朝城破,全庄上下逃散,而后据父王所说大人还带了兵去山庄找过,又因一些……误会,被请来我们贺裘军营中‘做客’。老庄主不肯投降于我军,举家自尽,他亲生孩儿的尸身后来也皆被收敛去了,与户籍上一个不差,唯独没有大人之子。想来胡杨山庄婢女所抱出来的应该就是大人所寻之人。呈上来吧!”
左伊一声令下,又有两个贺裘打扮的夫妇自称是少年养父母,并呈上一件胡杨山庄的腰牌,称作婢女阿依奴之物,又呈上当时孩子穿着的汉人衣物鞋帽,拿给萧晏和雪宜验看。
雪宜随手翻了一下,那些东西确实像是尘封多年的旧物,然而并没什么特别,只平了心绪拱手答道:“世子殿下,这些衣物乃寻常汉人孩童的东西,下官没有印象。且孩子丢失前与下官分别数月,随他母亲去了草原一趟,我又如何知晓他当年穿什么样的衣物呢?”
“大人再看此物。”左伊又从怀中掏出一封泛黄的信纸直接递给雪宜。
枫叶暗纹信纸,十五年来纸张变得薄如蝉翼,可褪色的字迹却依旧那样鲜明。“寄吾妻伊儿。自卿别后三十余日,日日念归。恰落红铺径,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人不归……”雪宜看了之后便愣住了,他难以置信地抬头看了左伊一眼,手中略有颤抖。
“怎么?大人连自己的字迹都不认识了吗?”左伊看上去很自信,毕竟他手里这封信是真的,是他曾误以为的生母在被父王杀害前偷偷留给他的。所幸贺裘识汉字的人很少,唯独他打小与师父学汉语,收着这种东西也不怕被人察觉。
左伊心理百感交集,面上却未露痕迹。
我从来没想过自己竟然会是大景中书令之子,从没想过竟然有一天会与亲生父亲面对面。既然缘分使然让我见到你,只要你不挡我苦心经营的世子之路,我便还你一个儿子,也算有些安慰。当然,若能顺利安插一个眼线,父王更会高看我一眼的。
萧晏过目之后狡黠地笑了一下,判断道:“确实是先生的字迹。定是当年写与公主的家书。不过……”他与夏和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地说道:“不过这东西就算是真的,也未必能证明是眼前这个少年的东西啊!世子的故事未免不够详尽,反而是朕这里,日前也帮先生找到了失散孩儿的蛛丝马迹,不如也请诸位听听夏和与朕想出来的故事吧!”
雪宜听到夏和知情,而自己却茫然不知,只奇怪地看着养子。夏和因与陛下做了今日之局,一直受皇命瞒着父亲,故而眼神躲躲闪闪不敢看雪宜。他知道爹爹嘴上不说,心里有多挂心自己的孩子,一旦有消息他是不该瞒着父亲的。但是这已经不是家事,而是国事,只能硬着头皮顶着爹爹追问的目光,开始了他与陛下早早策划好的一台大戏。
萧晏的语气十分轻松,好像话家常一样对贺裘王说:“这位是太常属官内廷待诏夏和,是朕六弟的侍读,也是中书大人家的二公子,多年来为寻长兄百般尽心,就这么巧,最近刚得了些证据,只是与世子说的截然不同!”
左伊心中一惊,证据,什么证据?大庭广众之下,大景与贺裘群臣皆在,他一时有点心虚。
“敢问二公子,你找到的兄长在何处啊?本来这是夏家家事,我贺裘无需过问,但既然好心为大人找到了公子带来陛下面前,如今这情势本世子不得不劝一句,你们万一找错了人,这岂非害得大人的衣钵家财所托非人吗?”
夏和忍不住轻笑了一下,“衣钵家财所托非人?我父亲虽身受圣恩,但不过一介文官,又为官清廉不好聚敛钱财,且非出家族大宗,夏氏封爵亦轮不到我父亲这支。我家可没有王位需要继承,但若说到所托非人,小臣不禁要担忧巴图和坦王爷,不知世子殿下是否是王爷亲生,万里江山,可要拱手他人?”
“你休得胡言!”
“你休得胡言!”
巴图和坦与左伊便如五雷轰顶一般异口同声地制止了他。巴图和坦额头上的虚汗刷一下就下来了,他当然知道左伊不是他亲生的,若非无可奈何,怎会以他人之子充数?而左伊则是感到周身一阵冰寒,脑海中无数念头闪现,心中对自己那日出风头打擂台的事后悔不已,最怕夏和发现他乔装夜游便留心打探去过之处,问出那个测字先生便糟糕了。
夏和高声长拜道:“小臣不敢信口胡言!之所以敢如此说,是因为已然查实,失散十五年的兄长夏谦,便是诸位眼前的贺裘世子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