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廷之事皆统之少府,下设掖庭狱,关押的无不是皇家私犯或犯事宫人,皆秘而不宣。萧晏没把出游遇刺之事声张出去,也没召集群臣把左伊送刑部审理而是送至掖庭,便是要忍下这桩事不去问责贺裘的意思。身为帝王能饶他如此大罪免死,可见对雪宜孺慕之情甚笃。可是左伊三番两次用计伤人,萧晏焉能不恨。
幽冥烛火,昏暗阴湿,刑架上一个颀长的身影双手高举,手腕被沉重的大枷扣住吊起,双脚脚踝亦受十来斤的重枷扣住。这种吊刑最痛苦的便是手腕吊起的高度刚好是人奋力踮着脚的高度,然而脚上枷锁沉重,踮脚时疼痛不已,时间一长,脚踝酸痛无力,全身的重量便要压在柔嫩的手腕上,拉扯着双臂肩胛受骨肉分离之痛。
左伊被吊在这里已经整整一个时辰了,那双好看的眼睛被白绸蒙住,他独自在一片无边黑暗和寂静里挣扎着,无论破口大骂还是试图与周围人谈条件都没有人理他,只有满头的汗水浸透了眼睛上的绸布。他用练武的底子强撑着踮起脚尖,轮换转移着手与脚的压力,饶是这样,双手双脚也如同断了一般,又因为全身被迫用力绷直向上,臀上整整八十大板的肿伤淤血凝滞,疼得他牙关打颤,全身开始痉挛发抖。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体力耗尽,手腕脚踝皆已被极其粗糙的枷锁磨破,肩膀被撕扯,臀腿处抽筋加重,寂静的牢里还是没有声音,恐怖得骇人。被吊着的每一个瞬间,都度日如年。
这种不知自己命途如何,被人放置一旁受苦还不加理睬的场景,他太熟悉了。被悬吊的时候,脑海里一直回想着五年前,在父王立世子之际,因为终究对要不要立非亲生的孩子为继承人始终有所犹豫,决定采用上天的旨意,遵从贺裘古法来试炼他。入夜时分,父王只给了他一把弯刀,将宰牛时的血水喷洒在他身上然后将他扔进狼群出没的山里,不给火把,不给水源,若能活过一夜走出大山就相信他是天选之人,允他继位。那时候他才十二岁,面对着眼睛冒绿光的饿狼不知道有多害怕,从小他常是形单影只,看着是他性子孤僻,其实他只是知道自己不是父王亲生,怕言多必失,不讨父王欢心。每到深夜他常常感到恐惧,却从不敢说,只敢壮着胆子强撑。那天晚上,山里风吹林动,枯草作响,只闻狼嚎,不见敌影,他双手握着弯刀真的很害怕很害怕。但是当狼群闻着血腥气向他袭击扑来的时候,生死一瞬,仿佛从小受过的训练都一下子激发出来一样,他不想死,他不认命,狼有多残忍,多凶悍,他就只能比它们更残忍,更凶悍,这样才能生存。他拿弯刀砍死五六匹狼,然后就一直逃,一直逃,嗓子里腥甜难耐,脚软发抖却不敢停。也许真的是他运气好,他正好逃向了出山的方向,从此之后变成了贺裘人人信服的天选继承人。
他逃出来后向等在山下的父王跪拜,举起双手挺起胸膛向臣属们示威,俨然一个勇士的姿态。可是没人知道他多害怕,多心慌,经历了多少恐惧。这些阴影,只有午夜梦回时才向他袭来,他怕极了黑暗,也怕极了寂寞。
将近一个半时辰,全身脱力,悬吊压迫胸腔,左伊的喘息声越来越重,呼吸越来越痛,憋得喘不过气。身体脆弱时,人心也容易变得脆弱,他忍不住落泪,感慨命途多舛。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被生父丢弃,养父对他还算好,吃喝不愁,还有名望权位,哪怕偶尔对他不好,总能安慰自己说毕竟不是亲生,出气打骂、严厉苛责也算正常。这么多年,正当他以为快要熬出头的时候,一个阴差阳错见到了生父,便开始了生不如死的折磨。地位岌岌可危不说,还要在狱中熬刑受辱。
只是左伊不是那种会自暴自弃太久的人,他想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要先软下来渡过难关再说。于是他用虚弱的声音求饶道:“有没有人啊……放我下来,你要我招认什么……我都认就是了……让我怎么做……都可以……只要放了我……”
萧晏恰好下了台阶来看人,没想到刚好听到他告饶,心里便有几分数。若真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烈性子还不好办了,毕竟不能弄死他。知道求饶便说明是个识时务的,要名要利还舍不得死的人,说起话总会方便些。
“哦?朕说什么你都肯听了?”
萧晏的声音?左伊忽然燃气一丝希望,总之好汉不吃眼前亏,他赶忙提起精神答道:“陛下吩咐便是,您不是那种没头脑的皇帝,若一刀杀了我必然无法交代,若想我招认什么东西,我都听你的便是,只要……放我下来……”
萧晏知道他快到极限了,却故意不慌不忙地说:“不急,世子那么威风,胆敢弑父弑君,再吊半个时辰朕再与你说话吧!上茶!”
“你!”左伊已经开始头晕发昏,只好放下面子咬着牙求道:“求陛下放我下来,臣知罪了,请陛下宽恕……”
萧晏冷笑一声,“可是朕觉得你胆大妄为,还没罚够,现在放开你,只怕没两天你缓过来又要给朕蹦跶。要不这样,再吊半个时辰,或者挨二十鞭子,你自己选一个吧。”
“你……请陛下赐鞭,臣挨着便是……”左伊咬破了下嘴唇,终究忍了下来,没敢再口出狂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