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宁川坐在窗边的办公桌上发呆。
自打从汽车公司回来,他就停留在浑浑噩噩的状态。
谁年轻的时候都傻过。明明只是拥有了一个人,却偏要觉得拥有了整个世界。
明明过着平凡的生活,却突然有了史诗的气魄。
简宁川以前很喜欢画画,认识方远以后,简宁川想过,也许自己以后的所有画都再也走不出方远这个天大的角色。
那时候他觉得,方远配得上任何绚烂的颜色:仲夏夜萤火虫的鹅黄,沙漠中海市蜃楼的透亮,春日的花间晚照,隆冬的梨雪玲珑,他是长练星河,是苦海轻舟。
简宁川恨不得收罗尽世间的色彩,然后虔诚地装饰在他们的爱情上。
可这么多年了,简宁川已经烧掉了他的画,删掉了自己作词的情歌,还有那些年一起在食堂打过的餐饭,那条路灯昏黄一起走过的夜路,那间逼仄的二楼出租屋。
他极力埋葬这一切,他们的过往,他以为已经忘记。可没想到他精心构筑的防御这样脆弱,这样不堪一击。
方远这个潜伏在他身体里的顽疾,只需要一点风吹草动,就牵动他的身心狂风大作,击鼓鸣金,如同他一辈子也治不好的柳絮过敏。
报社的办公室此刻人声杂错。
“你们看见人事调动的通知了么?张露欣走了,竟然是老黄当了总编。”
“哎哟,调走一批,又调过来一批,反正是新人笑,旧人哭。没咱啥事儿。”
“简哥,你看工作邮箱里的邮件了吗?”
这些声音从简宁川耳边绕过,明明近在咫尺,听上去却那样遥远。
北京总是有风,现在又刮起来,卷起黄沙,卷得白纸满天飞,众人手忙脚乱关窗户,人声风声,铺天盖地沙尘以作昏黄的布景,仿佛一部苍凉文艺片里的镜头。
旁边的声音,惊讶又有点小心翼翼:“简哥,你怎么哭了?”
简宁川终于回过神来,抹了把眼睛,不好意思地低头。
坐在简宁川对面的小哥安慰他:“简哥,你是不是看到人事调动的通知了?其实调到新媒体运营去也挺好的呀。我知道你对记者这行有感情,如果实在不乐意,去找总编说说,总编没准儿让你调回来了呢。”
简宁川不明所以,朝对面的小哥道了谢,连忙打开电脑,的确有一封人事调动的邮件通知。
他被调到新媒体运营当副主任,新媒体就是做线上的新闻刊载,把写好的稿子审核、排版、发表并且还要和读者互动,是技术性工作,相比记者这种需要创造力的工作,通常被大家戏称为“搬砖”。
简宁川当一线记者当得好好的,被调走,明面上是升职,实际上是远离了报社的中心,明升暗降。
露露姐离职,新总编上台,换下来一批他们这样的旧人,换了一批自己的心腹上去。机关单位权利分布,层层分明,反而没私营公司那么复杂,所以换水可以做到这么明目张胆。
简宁川摸着跟了自己多年的记者证,因为贴身携带的缘故,外壳多了许多褶皱和磨损。他不想把它交上去,他这些年勤勉工作,没出过多少差错。只因为上头的人换了,下面也跟着有大变动。
今天真是祸不单行。简宁川脑袋一团乱麻,莫名有些委屈。
再说他调查了很久的事情,还没有理出个头绪呢,他还不能走。
简宁川敲开总编办公室的门。总编对他的来访似乎早有预期。
和露露姐这种一眼就能看出是八面玲珑的女强人不一样,新任总编是个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全凭自己多年在社里的贡献,论姿排辈该他当一把手了。带着一副老花眼镜,头发略有些斑白,是典型的上个世纪知识分子的模样。
小老头儿抬了抬眼镜,打官腔道:“小简看到通知了?你这么多年工作矜矜业业,做出来的成绩也是大家都认可的。
我们昨天也开了会,想你在外面跑了这么多年也累了,把你调到运营去,一来可以修养一下身体,二来也是我们大家都惦记着你的苦工,该让你位置提一提了。”
简宁川今天状态很不好,也不想跟总编虚与委蛇,直愣愣地说:“我不想走,我干记者干的挺好的。”
小老头指着桌前的座位,笑哈哈地说:“你先坐,我慢慢跟你解释。”
简宁川还是站着,说:“我只想继续当记者,其他的干不了,总编。”
门口有一个龅牙中年男人溜达进来,是报社的黄副总编,因为总是旷工迟到,开定稿会组稿会时,常常请假。没少被张露欣弹压,所以跟她这一派一直不对付。
黄副总编阴阳怪气地道:“哟,这不是简大记者么,您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像我们这些单位领导,惦记着你的好,给你派一个少干活儿好差事,还让你当个小领导,您不现在好好儿地去搬座位走人,在这儿闹什么闹呀?”
简宁川说:“黄主任,我可没闹?我就是表达我的个人意愿,再说我工作做得也不差,咱报社有没招新人,凭什么说让我走我就走?”
总编又劝了简宁川几句,简宁川还是不走,摆明了是不给答应不走了。总编捋了捋前额为数不多的几根儿头发,把水杯往桌子上一搁,不痛不痒地说:“你要么服从组织安排,要么现在辞职走人。”
简宁川犟道:“我不辞职。”他以前做人没这么冷硬的,今天状态不对,说话都硬邦邦的。
“嘿哟,也对,一高中文凭,辞职了能去哪儿呀?”黄副总编在一旁冷嘲热讽,自问自答道,“简大记者,您能去哪儿高就呀?洗脚城还是夜总会呀?找好下家了通知我,我去给您捧场。”
简宁川被气笑了,说:“就您那点儿工资,我当少爷的地方,你可消费不起。”
老总编好歹是见过风浪的人,也不把他俩斗嘴当回事儿,见简宁川软硬不吃,继续说:“宁川呀,你出身社会也这些年了,你不知道你以前写的那几篇稿子得罪了多少人么?
写国企老总贪腐的那篇,广安门儿陈年冤案的那篇。我就不一一列举了,反正你那笔尖子,已经多少人排着队想给你折了。”
黄副总编已经彻底翻脸,敲着桌子冷笑道:“你以为你写的是正义么?有人进局子了,就有另外的人高兴。利益交换而已,张露欣不过是把你当狗使,你还真指哪儿咬哪儿,咬完回来还冲人家摇尾巴。真是条好狗呀。”
总编接着说:“你别忘了。咱们做媒体的,不仅仅是人民的眼睛,更重要是资本的舌头。”
黄副总编见简宁川乖乖低头挨训,在简宁川身边的位置上坐下,转着椅背,用说教口吻说道:“总编的教诲听好了,回去挂床头多背几遍。我再告诉了,这报纸嘛,除了这日期是真的,其他哪儿去给你弄那么多真相呀。”
简宁川形容惨淡,轻轻地说:“那么,总编您之前跟那个来咱报社想要出版自己作品的小姑娘,睡了好几觉吧,人家只是咨询下出版,您给辅导导宾馆去了,可真是个好师长。”
总编气定神闲的架子瞬间下去了,瞪了简宁川一眼,声音提高说:“简宁川,你说话要拿出证据!”
简宁川又对黄副总说:“您呢?贪污挪用记者活动经费,多次旷工,刚刚还说了那么多诽谤国家媒体的话,够不够送你去法院坐一坐?这算不算真相,黄副总编。”
总编拿出手绢,擦脑门儿上的汗,黄副总编脸已经僵成猪肝儿色:“简宁川。你他妈的,我俩跟你好说歹说,你还真以为自己牛逼了。你可等着吧,叔叔老北京人儿,多少人不认识?以后出门儿你可小心了。”
简宁川也冷笑道:“真是不到黄河心不死,您也不想想,我是做啥出身的,调查记者,没证据,我能说这话么?您等着我去拿我电脑。”
简宁川说完转身,回到座位上,将自己笔记本电脑抱过来,两位领导对视一眼,神情有些紧张,没想到自己被一小孩儿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