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张卷子批改完,工作宣告结束,明颀打开窗户把笔掷了出去,抱着头大叫,像路遥完成平凡之路之后一样,喜极而涕,接着把空调开到16摄氏度,罩着铺盖睡了24小时。
醒的时候是黄昏,下了点雨,阳光承着雾色,晕出一片。飞鸟掠过山头落日,一往无前驶向黑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群开始往回家的方向赶,一颗疲倦的心在日复一日的奔波后,如期寻找归所。
在这里是看不见江的,可你若是不断朝它的所在地张望,汽船鸣笛的声音就会越发明显,那可能是异国人初次踏上这片利玛窦文字中金碧辉煌的国度,也可能是十四亿分之n的人远渡重洋的信号。
明颀抓了两下鸡窝头,钻进厕所撒了两泡尿,开始对着镜子打理自己。在被窝里滚过一天后,头发变得很不听使唤,他于是去洗了个头,再用卷发棒把不该翘起来的地方给压下去。身上也不舒服,想着又去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头发又湿了,忍不住又洗了个头。
之后的流程大概花了他两个小时。
涂好最后一个指甲,等风干,他对着灯光审查,确认这堪称杰作后,他坐着,乖乖地欣赏着自己的手,长达十分钟。
然后就有人敲门了。
前段时间因为有事要忙,他把乡下来的那只花猫托给邻居照顾,现在人家给他送回来了。
正是时候,明颀请他进来喝了杯茶。趁他喝茶的空隙,他把新买的浓缩咖啡机从层层包裹中翻出来,清理过后做了杯咖啡,送到来人面前。
邻居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头,文化不高,喝不来咖啡,一上嘴就开始皱眉头,但出于礼貌硬是把一杯咖啡给喝完了。明颀是个老师,那在他们眼里,就是太阳底下最光辉的职业,所以万事要谨言慎行,要得体,要优雅。
明颀给自己冲了一杯,咂了咂:“下次还是买咖啡豆吧,咖啡粉变质太快了。”
老头不明所以,歪头想了想,说:“咖啡豆是不是电视播的,长得像小麦,黑不溜秋的那个?”
“差不多吧。”明颀笑笑,“文叔,新手机用得惯吗?”
“搞不来你们年轻人玩的东西……”文老头把智能手机掏出来,翻来覆去地瞧,“我之前用那个叫什么来着?”
“大哥大,早停产了。”
“嗯……”文叔不住点头,“好是好,就是电用得太快了,跟牛撒尿一样,这个不贵吧?”
明颀睁眼说瞎话:“便宜,几百块钱,你就打打电话看看段子用不着千元机的配置,多亏你帮我养这几天的死猫,挺麻烦的这家伙,你也别说什么钱不钱的。没话费跟我讲。”
文老头连连点头,皱纹在眼角额间堆成一片。两人又随便吹了些牛,才告了别。
明颀打开手机,这才发现有好几个未接电话。
选择性回拨后,他从柜子里清一色的白衬衫里取出一件穿上,出门。
在楼下,他和江夜撞了个满怀。
后者连忙把他扶住,明颀下意识地低下头瞥了瞥他落在自己胳膊上的手,还在抖。
“明老师。”
熟悉的开场,明颀也不便怼他了:“出去办点事?”
“什么?”
“别问,不放心就一起来。”
江夜不跟着去才奇怪呢。
可是他两手提了满当当的菜肉……
明颀正打算让他上楼放冰箱里,哪知这货二话没说,打开厨余垃圾桶盖,眼睛也不眨的扔了进去。
明颀:“……”
江夜:“?”
“没什么,”明老师赏了他一个白眼,“提醒你垃圾分类而已。”
两个人打了辆车,从云水苑到达了城市另一头。
司机一到晚上就到处诈/骗,不包车不拉,讨价还价的不拉,拉了客还把人往外环绕,说是为了防止堵车。到了地方,他正要问他俩怎么支付,江夜气没坑一声,看过计价器后,四舍五入,留下了几张红票子。
司机感觉幸福来得太突然,一激动猛踩油门,风驰电掣地消失不见。
“江夜,”明颀理理袖子,“怎么一路上都不说话?搞得像我欺负了你似的。怎么,隐忍这几年,你把自己训练成哑巴了?”
明老师歪头的毛病又来了。
他不悦地扶正脖子,看起来异常艰难,动作出奇地像打架前热身的二流子。
江夜没回答,算是默认。
明颀:“江夜!”
“明老师。”
明颀好几次转身偏头平复心情,整理语言,奈何脾气上来,对方又无动于衷的,他是真找不出春风化雨的语言来形容江夜了。
“你这样要我怎么跟你处对象?我不是复读机,ok话不会说第二次了。”
江夜一惊,认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想要挽回,明颀却已经步出老远,把手机贴在耳边对那边的人破口大骂:“狗日的邓前科,又在哪里嫖?”
“哟,竣工了?”
“竣你妹,老子辛辛苦苦给你下力,你和别人翻云覆雨倒是痛快,透妹子是吧,透死你,狗日的。老子祝你精尽人亡。”
“哎哟,明老兄,你又暴走了。淡定淡定,你已经是个大人了,要注意语言,要文明。不就是几千张卷子吗?我好歹给了你工钱的,这算是尊重你劳动成果吧?”
明颀假装没听到:“哔——哔——再见!”
江夜听得一愣一愣的。
明老师火气大他不是不知道,明老师出口成“脏”的习惯他也不是没有见识过。可是他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依然是这个一点火就能跳三丈的毛躁性子,太有失风度了。
明颀打完电话突然安静了。
这里是电子城。
地标建筑就在前面不远,对岸,城市沿江一条龙LED大屏渐次亮起,不知疲倦地播放着结束不久的“少儿模特风采大赛”比赛视频。一张张上了浓妆的稚嫩脸在人们的注目中,保持着成熟又单一的表情,几乎可以说是宠辱不惊了。
仿妆的也不少,一个男孩子就仿了碧昂丝,戴了头金黄金黄的卷发,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父母怎么想的。
明颀坐在长椅上,毫无征兆地语气沉下来,直勾勾地盯着江面:“江夜,我是不是像个疯子一样?”
江夜警觉了。
明颀叫他全名的时候,基本都是说正事,要不然他会叫他“死娃”,乖一点就叫他“娃娃”、“乖娃”。
广场上有卖花的,江夜先搁置了他一会儿,顺了一朵香槟玫瑰过来。
“明老师,”他蹲在明颀面前,把花给他,“不是。明老师永远都是最好的明老师。”
“是吗?”
“是的。”
“要是我有精神病呢?要是我哪天发病把人砍了,你会替我辩护吗?新闻上那种发疯砍人的事件,要报道的罪魁祸首是我,你能毫不动摇地站在我这边吗?”
噼里啪啦的一串把他问懵了。
这种感觉,就像从前,爸妈前一秒还牵着手好好的,下一秒就问:”宝宝,要是咱们离婚了,你跟谁?”
他瞬间感觉头脑嗡嗡的,含糊不清地答了句:“不怕。”
“不怕是什么意思?”明颀不想跟他多扯了,不等回答,把他往旁边一推,花也顺势飞出去,“江夜,我需要点时间。”
“明老师……”
“既然来了,一起过去吧,把你撂在这里也不好。”
往前走,拐过几道大弯,“垚城科技园”大楼建筑赫然在目。楼外的大屏幕上正在循环播放最近上映的一部科幻电影《流浪月球》的预告。两个人路人端着冰淇淋互喂,一边互相叫“韩梅梅”和“李雷”,狗粮撒得十分嚣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