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体验结束。
摘下设备,眼前登时暗下来,雪地反射阳光对眼睛造成的刺痛感即刻被湮没。体验室内灯光暗淡,LED的光亮温和而敏感,许是感觉到他们多有不适,主动又降低了亮度,把色调调暖一些。自动控温程序运转顺利,在根据体验者的体温反馈数据进行调整。脚下的棋盘影像屏也改变了格局,黑白此时太令人眼花缭乱、心情焦虑,相比之下,和室内其他设置浑然一体的灰黑色就很好。
明颀把设备挂在中央平台的水晶雕塑上,往门口走。
主控台的时钟展示,他们本次VR体验时长为30分钟。
接着,界面弹出一个小屏:[您的积分已到账,请注意查收。]下面两个选项:朕知道了,不再提示。
明颀手指戳上了“不再提示”,他再也不想到这里来了。
体验室门打开的时候,严耀站在外头看手机,见他们出来了,连忙摆出满脸的笑容。
明颀嫌弃道:“老哥,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奉承?我怕折寿,虽然奔三了,但我还想多活几年呢。”
“嘿,你这个人,笑脸相迎还不乐意,你那厚脸皮硬是要叫人拿到地上踩才变得薄吗?见好不收,回头我让你嫂子拿擀面杖擀你。”
明颀从鼻子里哼一声,以此表示他高人一等的傲娇:“意见可以通过邮箱反馈吗?我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了。”
“急着走?不到处转转?游览机会可不是随时都有的,体验期一过这里就基本是商业基地了,明码实价的利益交换。”
“我不是还有你这条人脉吗?再说,一年半载光顾一次他总不可能开不起小灶。还有啊哥,你知道我进去一趟最大的感受是什么吗?”
“什么?”严耀强行好奇。
“你朋友太豪了。要是说这个是砸了家底进去我可是不会信的,远离俗世隐居山林这我还能理解。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回家处理亿万家产的继承问题了?是不是一言不合,他爸或者他爷爷一个遗嘱就宣布他是家产继承人了?”
“你霸道总裁小说看多了吧老弟?”严耀满脸的不可置信,想要辩解,突然话锋一转,“其实也差不多是这样。”
明颀:“……”
江夜:“……”
严耀接了个电话,明颀他们这就走了。
走廊通道很干净,灯光暖烘烘的,和温度正好的空调相得益彰,在炎夏里营造出与自然环境截然不同的意境。
出了体验馆,温度一下子上来。外面吗两个显眼的大型遮阳伞很碍眼,此时那里坐了个人,在趴着玩手机。
手机手机又是手机,明颀职业病上身,想一把把他的电子设备当场缴纳了,又反应过来,好像自己的不务正业比这更可恨,随口扔一句“不热吗朋友”,进而大步向前。
那人眼疾手快,递给后面的江夜一张传单。
街上细皮嫩肉的姑娘多了去了,好多都打着精致的小伞,肩膀上挂着包,腰肢和腿露出来。
江夜粗糙惯了,这厮的字典里压根没有“伞”这个字,小时候换牙期他总感觉牙刷不干净,他妈就把他放在太阳底下暴晒,说晒黑了牙齿看起来就白了,还跟他说晒太阳补钙。
他深刻地记得,那个暑假后,开学报道的那天,班里齐刷刷的无志少年,都冲他叫黑鬼。
他当时觉得他妈有病,结果事实证明他妈真的有病。
直到看到明老师“娇袭一身之病”的状态后,他才觉得“男人是泥做的”这个说法过于片面,是应该买把伞了,于是想着要怎么跟明老师说去商场。
已经好几天了,明颀对他不冷不热,像看待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始终把他晾着,想起来了就戳一下,确定在那里了就继续晾着。
这条街这个点,正是阳光最充足的时候,街上几乎没有什么死角,明颀走几步脸就红了,转身步入一个糕点房。
用餐区的位子简单漂亮,明颀先坐了,江夜就在后面用餐盘要了红丝绒、蛋挞和名为saint-honoré的法式糕点,各两份,外加两份双皮奶。
明颀喜怒莫辨地看着他:“你是不是对法式甜点和菜肴有什么执念?早饭也是。”
这次连称呼也没有了,江夜暗自着急,缓缓答道:“毕竟法语是专业课,文化方面我很薄弱,只有对吃的懂些皮毛。”
明颀头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相关,心里软了一下——自己好久没有关心过这孩子了。他记得江夜才十几岁的时候,他作为师长,还隔三差五贱兮兮地问长问短,把人当童养媳一样,那时候江夜比现在害羞,稍微一撩就从锁骨红到耳朵尖,明颀有一套自认为完美的撩汉剧本,点到为止,看到他这点小反应后就放过他,笑说:“逗你的。”
明颀拍了两下脑袋,强行把记忆找回来,他向来对越亲近的人越是口不择言,细细想来,昨晚的记忆一回笼,他才发现那些话杀伤力多么大。
“乖娃,你不会生气了吧?”明颀试探性地问他。
江夜吃了一惊,这他妈简直神转折。
他一紧张就结巴:“明老师舍人为己,尽职工作,废寝忘食,额……天经地义……额……我很钦佩,也很喜欢,不生气……”
“嗯?那是委屈?”
“如果明老师也能理解这种感受,那就是了。”
明颀开始觉得江夜越来越可爱了:“那要是我跟你对委屈的定义根本不一样呢?你知道我说的委屈是什么委屈吗?”
“色盲和正常人眼里的世界也是不一样的,就像正常人无法让一个红绿色盲分清这两种颜色一样,色盲描述他们眼中的世界时,也让平常人无法理解。”
“这算对牛弹琴还是不可理喻?”
“都不是,”江夜清清嗓子,“大脑会把世界的原本图像加工成什么样子,原本就是因人而异的,通感患者甚至拥有把声音转化为图像的能力。以大多数人的观点来给事物划界限,实在是……”
“愚蠢。”明颀觉得这样接他的句子还有点好玩。
江夜又噤声了。
明颀:“说啊,宝宝的声音真好听。”
“……明老师,我有时候想到这些,感觉世界都要塌了。”
“是怕人间即炼狱,只是大脑一直在欺骗你?”
“嗯,像看爱德华的《呐喊》一样,我一度认为它扭曲丑恶,在长期与大评论家的观点不敢苟同后,再重温那副画,我却从中寻到了些许美感。我知道我认为的美,在多少人的眼中是无比丑恶的。”
明颀把话题引回来:“所以你是怕,你的委屈在我这里,被加工成了一文不值的东西?担心我把你珍贵的情绪随意放大缩小,再以我的方式给予反馈?所以你才不爱说话,是害怕失望吗?”
江夜舒了口气:“我一直认为两个人在一起,与这种独特的大脑活动密不可分。”
“你是不是想得有点多了?”明颀轻轻问道。
其他用甜点和饮料的人隔他们较远,现在这里人不多,他的手越过桌子抚上江夜的脸。
“刚才这句话呢?听起来像是嘲讽吗?”
“对我不是。”江夜也握住他的手,接着补充,“明老师,我在第三视角进行着磨合期,我尊重和学习你的思考方式,很多时候你说话,我设身处地地把自己当成你,而一个人是不会真的对自己生气的。所以我也不会对你生气。”
明颀一时脑子发热:“江死娃,你连调情都这么一板一眼的。那我问你,你会生自己的气吗?”
“会,经常。”
“为什么?”
“因为明老师你才是至高无上的,所以我不能容许自己有一点冒犯。”
“你是把我当作神一样崇拜吗?”明颀眼里闪着泪,“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可能……”
“说话啊。”明颀声音有些颤抖了。
“可能是在无望之时偶逢一缕阳光救赎,自认为那是依赖后就再也不敢脱手了。”
明颀把眼泪吞到肚里,用勺子挑双皮奶吃。
“江夜,我想打你。你不是结巴吗?”
“我……”
“你知不知道你风轻云淡说出来的东西,会让我……这一辈子都忘不了的。你心里有一辈子这个概念吗?”
“一日三餐,四季如常,仅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