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这句话就闭嘴了。
据他所知,自己这个天不怕地不怕,阎王来了还能干一架,没有自知之明的暴脾气老弟,生平最讨厌好为人师、热衷于出馊主意,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废物点心,死缠烂打的牛皮糖他也不待见。
养孩子是项巨大工程,他们除了拥有以上技能之外,想象也很“雄伟瑰丽”,例如“长大要和妈妈结婚”,“我是从胳肢窝生出来”之类。严耀咬定了刚才自己绝逼是傻了才说出那样的话,他弟怎么会想要一个只会坑钱坑时间坑精力的拖油瓶呢?!
明颀从鼻子了出了口气,什么也没说。
气氛突然有点怪怪的。
亲戚们大多到火房里烤火去了,三外公在门口的长板凳上坐着修竹篓,嘴里叼着跟土烟。旁边应该是二舅娘在跟他说话,明颀四下瞥了一眼,又叹了口气。
严耀越发觉得不对劲了。
按理说,如果自己刚才问的那话真牛头不对马嘴,他不该是这种反应才对,至少应该鞋底板亮出来拍在自己42码的脸上以展示雄威,但是没有。
这就怪了。
难不成误打误撞还被我说中了?
严耀办公室坐久了,“头脑中的旅行”就特别灵活,计算着各种可能性。明颀一拍大腿,起身走向雪地。
靴子在雪里踏了一脚,雪即将没过脚踝。山茶花光溜溜的叶子上铺了厚厚的雪,明颀把雪用手指掸掉:“那些小孩儿怎么不出来堆雪人?”
“估计看电视玩手机来着。”严耀猜测,“真没童心。”
“又是被电子产品蚕食的新一代。”
“你倒是没什么瘾。”严耀跳下来在雪上踹了几脚,“咱俩堆一个?趁没下雪。”
明颀眼睛一亮,四目相对,什么都没说就达成共识。
两人先是用大铲子把四周的雪铲到一块,再找了两个桶和擀面杖。严耀用桶舀雪把它们按照既定的形状堆在一起,明颀就踹上几脚拍上里巴掌,用擀面杖拍紧压实,有棱角的地方磨一磨,润色润色。
严嫂子出门找灵感,抱着数位板和电脑,一看这情景,登时觉柳暗花明,飞快地把画面在脑子里加工了一遍,闭上眼睛回了好一阵的味儿,睁开眼时整个世界顿时清明几分,他轻说:“就是这种感觉。”
花了约莫半个小时,哥俩都出了层浅汗,严耀以手抹汗:“想不到玩儿也挺累的。”
劳动成果是一个高过人头的雪人,用三个雪球堆成,明颀用烂竹树的枝丫用来当它的手,还从垃圾桶里摸出了一双烂手套给它戴着。想了想,又给它脑袋上扛了个桶。
严耀目睹着最后一个步骤正式宣布完成,堆雪人工程竣工,受了什么触动似的,立马就笑了。
严嫂子急急忙忙把自己的画作捧到他们面前。
画中两个长着翅膀的雪精灵一人手捧大雪球,一侧一个雪人已经搭建好了,这是第二个。阳光斜斜从云幕缝隙中倾落,在雪地上映出精灵和雪人浅浅的影子。在精灵看不到的地方——雪人脚底下的影子里,一只颜色鲜红的小狐狸探出脑袋,胆战心惊又兴奋无比地注视着他们。
明颀抬眉,赞道:“精致,画质好评,细节好评。”
严嫂子画漫画,没灵感或者爆更之后的短暂空闲里,也会接日常约稿的工作。她的画风清新雅致,治愈系,是低调了些,但找她画人设的几乎天天都有。因此她在账号的个人简介里说了:三次元忙碌,私信不回复,接了会另通知的。
严耀也赞不绝口:“哈哈哈这画面越来越棒了。”
“插画,又不是条漫,”严嫂子噘嘴道,带着小小傲娇,“正常水平好伐,我可是专业的。可惜手僵了线条太硬,时间仓促上色也没上好。明老弟专业能力更强,说不定话出来感觉更好。”
明颀摆摆手:“得,您别抬举我了。小柯呢?”
“晓得哪里玩去了,”严嫂子又说,“重新着手更你的漫画什么时候?追更党表示等了n年了,我很想念你把凡尔赛宫鼎盛时期的古典风格隔入未来建筑,这种别出心裁的结合,不能否认,这是一个优秀的脑洞。”
严耀听得一愣一愣的。
明颀:“算了,只不过把漫无边际的遐想用荒谬的方式表现出来,太幼稚了,而且我现在还不想画画,费时费力,我眼睛还快瞎了。”
严嫂子不肯罢休:“优秀的作品为什么不展示出来呢?我还挺期待《午夜巴黎》一样的剧情,浪漫,魔幻现实主义。被男主人公称为宇宙中最耀眼的地方,有机会我得去看他一看。”
这话题怎么越扯越远了?
严嫂子想了想:“省得翻译了,江夜就能行。把他带上,顺便升华一下你们柏拉图式的爱情。”
严耀还在“我老弟居然是个画画大神吗”这个问题里兜圈子,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他没插上话。
等到明颀走了,他才拍拍严嫂子,让她从“艺术的海洋”中抽过身来:“诶,明老弟还画画吗?”
“你是假的哥哥吧?”
“我是知道他画画,以为只是画着玩……”
“当然不是,他已经完结了两本作品了:《廊》和《柳月梭》。你记得我们一起看的《雪国列车》吧?《廊》的故事就发生在一条花园廊架下面,乍一听格局很小,穷极无聊,实则表现力之强,我三言两语是跟你这个迟钝的理工男说不清楚的。”
严耀:“……额,那《柳月梭》呢?”
“《柳月梭》嘛,武侠,讲剑的,异界大陆远古架空,又爆又燃,‘柳月梭’是男主武器的名字。《廊》是白月光,小天使,《柳月梭》就是人见人爱高富帅。我挺喜欢他,关注了好久,第三本更了一话,结果就弃更了。你猜他第三本名字叫什么?”
“啊……啥?”
“《路遥》!”
严耀:“……”
“弃更容易滋生黑粉,什么原来所谓的真爱粉也变质了,跑到作品下留评,说这起名蹭热度!蹭他妈的热度!要不是隔着屏幕,老娘我一准过去给那些人的嘴打豁了!”
“然后!”嫂子激动,“然后我嫁给你这货之后没多久,才发现我关注的原来是你弟!活的大神!”
“……”
“我已经不记得打赏给他多少花花了,钱包里的钱全是为他充的。可是连续私信他几个月都没回我……”
严耀嘴角抽搐,暗道幸好,老婆不是为了艺术可以随意托付终身的人,要不然指不定他就被挖墙脚了,墙角还是主动贴上去的。
屋子里唠嗑的,龙门阵不过围绕“学习”“工作”“爱情”三方面展开。谁谁谁又考了年级第一啊,谁谁谁升职加薪啊,谁谁谁打算结婚啊,报喜不报忧,净挑好的说,笑声快把楼板都震垮了。
明颀实在习惯不了这种热情奔放的交流方式,插了几句就在阁楼上乱晃。
有间卧室是他小时候住过的,后来弃置了。他推门进去,里面俨然落了好些灰,桌子板凳和床却都还在。门口还放了双布拖鞋。
他看着鞋子的朝向,一时不知怎么的,想到个说法——鞋头朝里是招阴。
卧室很小,因为在楼顶又靠天窗,整个房间的天花板部分倾斜着,越显逼仄。天窗盖着块玻璃,已经布了好些青苔。
环境使然,他一下子想到今天上坟时遇到的事。
“三、二、一……可看那手势怎么都是二、一、零呐。”他心里奇怪,于是在房间摸索起来。
床底下乌漆嘛黑,抽屉里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他停留半晌就出来了,去一楼底下的牛圈里喂牛。姥姥提着喂食的桶,招呼着他走开,明颀又想哭又想笑。日子再倒退十几个光阴,这些活非是要给他们这些飞扬跋扈的小辈们做不可的。明颀性子里有股“人不犯我我也要犯人”的贱劲儿,爱好在蚊虫猖獗的夏天跑到牛屁股后面感受它的“异香”。等牛发觉了,抄尾巴顺势给他来一记,他就说时迟那时快用舀牛食的勺子摁到没有尾巴遮挡的牛屁股里。
也不知道这桩事还有没有闲杂人等记着,让人知道实在是太掉价,连他自己也觉得太重口了。
“牛老哥,对不住对不住,强行被爆,我着实心疼的。不知道受害者是你祖上几代了,你代我赔个不是。”明颀站在牛头面前嘀咕。
晚宴的准备一直持续到将近傍晚,厨娘们个个被烟火熏得眼冒金星,淋漓畅快地接了一身地气。
打牌喝酒的玩性正酣,忽听隔壁的狗吠了几声,贪玩好耍又暂时看腻了手机屏幕的首先迎出去。明颀大姐磕着瓜子,走到他身边,略略一歪头,眼神望向门外:“看看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