垚城十三中旧址外。
破碎古老的街道上新亮残雪被一脚踏破,江夜裹着风衣,从窄小的巷道中穿行而过,在身后留下浅浅的皮鞋印子。
学校门口西面,隔着两百米街道稍宽阔些,街道两旁几个空巢老人尚未离去,然而儿女未归,新年似乎也不曾光顾。尚有点安慰的是:屋外简单挂了两个红灯笼,使灰蒙蒙的清一色水泥墙壁看起来不那么压抑。
江夜目光涌动,接着几乎是无视了暮年老者求助般的目光,从江东旧式房屋的中间穿过去。紧接着,他就在千篇一律的灰暗中看到点生机蓬勃的绿意。目光所及之处,便是那爬满了人造爬山虎的小小工作室,一块红色的醒目牌子歪歪斜斜地吊在门口,像一颗丑陋大门牙。
门口一个黄头发的少年靠墙而立,懒懒冲屋里喊:“赶紧的,人来了!”
这声音带着愠怒,紧接着一个中年大叔便急急忙忙迎出来,腾出手,作势要无他交握:“嗨哟,江老弟。”
江夜连退带缩,奈何也没能拒绝这番盛情,手被捏得死死的。那大叔手上不知道是沾了糖还是蜜,或许是害人不偿命的地沟油,油腻黏糊,搞得江夜通感式干呕。
进门时,他奇怪的抬头仔细看了眼门上吊着的牌子,发现上面写的字:森先生的幸福小屋。
总之他是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值得幸福的,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擦手。
屋子里到处是缩小版的作坊:瓷器、手工皂、耳环,眼花缭乱地摆了一通。另外一边是正常的起居室,卧室的小门紧紧关闭,门上挂着球拍和两大坨香肠。
大叔名字里有个森字,就叫森大叔吧。
森叔原是做跟妻子一起做服装生意的,同时经营着一家小面馆,生活最富足的时候,在磁器口有几个门面。惨淡经营大概和富有程度成负比,没几年服装就做不走了,开始亏,一直亏,下坡路走起来犹如脚底抹油,一泻千里。
因为负债累累,老婆也被气走了,跟了一个之前就十分暧/昧的外国男人远走高飞,之后日常在朋友圈里直播自己的xing福生活。森叔一步踏错,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却十分沉得下气,破产破得不以为意,整日穷开心,还一直想要卷土重来。原因是他以前找当地一个有名的半仙算过命,那人铿锵有力地对他说:“骨格为一世之荣枯,我摸了你一把骨,断定你是钟鸣鼎食之人的骨相。且施主目长辅采,是荣登天府之人。”
他给江夜端来两碗小吃,又开始吹着无聊的算命经历。
黄头发那小厮是他儿子,冷子健,刚听到话头,就从寒假作业里抬起头打趣他:“得了吧,从《神异赋》里寻章摘句来的,我都会背。人照本宣科您还红票子往上送,亏大发了还搞得自己捡了王母娘娘那么大的便宜似的。”
江夜点头,去洗了个手,回来说:“你会背《神异赋》?”
“信者可作参考,不信者供娱乐,百度上都是这么说的。”冷子健瞥了江夜一眼,“怎么,你一个学外语的对这个有研究?”
“这倒没有,”江夜笑笑,“有点意外,我就问问。”
冷子健立刻噤声,江夜的话似乎触发了他哪根敏感的弦。
“瞧你抖得,你不说谁还以为你吸了鸦/片。”森叔道,“江老弟不就是夸你见识长吗?”
江夜还不明所以,冷子健突然拍案而起:“他就是瞧不起我们!看我们家穷!人穷文化穷,在他眼里我就不该读得起书!我他妈字都不配认识!知道你是高级分子,看不起我们就不要来这个鬼地方了!去当你的大少爷去谁稀罕你个玩意儿?!”
说完一溜风钻进卧室。
桌上的练习本随风而动,江夜看到:复印纸上的作业写得已经满满当当。
森叔尴尬一笑:“嗐,他就是这样。这不是拐着弯骂我没本事吗?管他,叛逆期就随他了,小孩子就是这样——自我意识过剩外加借题发挥。”
江夜边努嘴,真觉得能认识这一家子是个奇遇。起因还是一碗抄手,那时森叔看他没吃饱多加了几个,加量不加价,这在古镇一条街简直昂布利五伯。江夜那天心情跌到谷底,被这陌生人突如其来的善意暖了把,于是承了他这份情,多看了他几眼,脸盲症患者成功凭借记忆力打破常规,成功地记住了森叔的脸。
后来再逛街,一来二去就熟了。森叔做生意少不了风趣幽默,眼力又极好,在某些程度上可以说是过目不忘了,还大大咧咧跟江夜以“兄弟”相称。
他从来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有类似于“一饭千金”的经历,森叔在不少地方得了他的帮助,后来小面馆开业全靠江大爷一手提供了“启动资金”。滨江路那儿的小面馆就是森叔现在工作的地方,没有小到可以坐地起价,但忙死忙活拼个酒足饭饱还是绰绰有余的。
江夜还没到跟小孩子赌气的程度,问道:“怎么不租个像样点的房子?存首付钱?”
“嗯……”森叔摇头,“我想着,能不能转个行。”
江夜差点被花生米噎住:“您老又打算跳槽啊?”
“你觉得怎样?”
“做生意要本钱的就算了,这东西需要天时地利人和,你亏不起。别以为还清债务就没事了,你还欠我几十万呢,如果你硬要作死,那只好父债子偿了。”
森叔乐了:“子健?他能干什么?”
“买菜做饭洗碗刷盘子打扫卫生,强行剥夺人身自由,过来白给我工作,弄不好我只能把他卖了。”江夜吹吹头发,开玩笑似的。森叔皮糙肉厚,黑皮显老,但年龄也只有三十几,比明颀他哥大不了几岁,大家说话没大没小,互相揶揄都很习惯。
“嘿嘿,我是认真的。”
“认真的?面摊子不要了?”
“要,只是要找点别的事情做。”森叔接着说,“合作伙伴联系说一起种天麻卖,趁着冬天的日子,暖和了时机就可过了。”
“偶,你投钱了啊?”
“没,这不没钱吗?我就是个出力拿工钱的。”
“那你是种到一半回来了,听说我要来拜年特地迎接我?前些日子冷得紧,天麻好种,现在工程松弛下来,要不了那么多人了吧。”
“……”森叔愣了半晌,“我怎么觉着,你小子跟个蛔虫一样。”
“偶,以前也有亲戚种过天麻,好玩的,种亏了,折了几十万在里面。”
森叔明白这种绝望的感受:“那挺惨。”
“是挺惨,他本来等回本要去欧洲旅游的,经此一役只能去日本晃晃了。”
森叔:“……”
“怎么?”
“有钱人的思想都这么奇葩吗?”
“嗯,这点我赞同,后来他爸教训他,说他狗屁不懂,连养殖方法都是大错特错的。脑子是个好东西,希望你也有。”
森叔心里明镜似的:江夜是个对看不惯和看不上的人连正眼都懒得给的人,他能跟自己交涉这么久,绝对不可能是因为几个抄手的恩情,至少在“经商”这块,是真的看得起他,起码没有觉得他无药可救,属于那种癞□□一样,戳一下跳一步的类型。
对话差不多了。
江夜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两个金色的小人儿。
森叔:“这是……”
“子健要的金乐高,限量的早卖完了,我在我妹那里偷的,我放在这里。等下他出来要是发疯扔掉你也别捡回来,太有失风度了。”
森叔眉头一皱,心说自己但凡有钱,行为举止也会考究的,但现在穷光蛋一个,风度早就被他践踏了多少次,支离破碎数载,连个渣渣也被西北风吹去喂狗了。他怀揣着第一次看见真的金乐高,而产生的激动之情,把江夜送到了千里之外。江夜空手来空手走,给森叔的拜年礼物是“今年借款免息”。
要不是人嫌弃,他怎么也要拉人上街搓一顿,光收人礼物太不好意思了。森叔哧哧哼哼回家,桌子上的金乐高已经不见了,而冷子健的卧房门开了条缝。
。
明颀连续打了几个电话,那边都是“正在通话中”,他有种不好的预感,望向严耀:“他是不是把我拉黑了?”
严耀一个弟控此时也有点不想理他,心道:一报还一报,你也没吃亏啊。可是话到嘴边还是不忍心,让他接着打,说着自己也帮着打。
明颀的电话通了,江夜的声音在落了雪的院子里清晰可闻:“哥。”
明颀:“!!”
严耀用嘴型问,煞有介事:“什么时候改的称呼?”
江夜:“哥?刚才信号不好。”
明颀:“额……额,我知道了,你……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江夜噙着浅笑,“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明颀简直百爪挠心,千股阻力在拉扯他的舌头,“是……我们需要好好谈谈。”
“嗯?”
“我是说我有话跟你说。”
“要说就在电话里说吧。”
严耀意识到什么,示意明颀,后者顺着意思问:“你很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