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夜出了馆子，在外面站了几分钟。明颀蹑手蹑脚小心翼翼地从后面接近，末了突然智障附体地来了一个猝不及防的拥抱：“不许动！”

江夜腰杆被他紧紧地环着，老板娘仍旧叉腰站门口，见这景象，瞬间联想到一个十分接地气的形象，嗓门贼大地说：“嘿，这一看，还真像是狗屎黏搅屎棍子上了！”

被老板娘的钛合金狗眼滤镜强行丑化的江夜略一转头，和明颀碰了碰：“哥。”后者似乎很嫌弃他温婉如猫叫的这一嗓，白眼的同时悠长悠长地“嘁”了一声。

老板娘吐槽起来便没完没了，一说明颀没教养，见谁都一副臭脸活像吊丧的，早晚因为这个吃瘪。一说他犹犹豫豫，欲/求不满的寡妇似的逮着小鲜肉不松口，还穷其技地玩弄感情。江夜听得一愣一愣地，不知是该哭该笑。临走时，朝她挥挥手，轻轻说了句，算是否认：“没有的事儿，过度解读。”

之后，两个人沿着大路漫无目的骚逛。晚上下雪的痕迹只有在缀着白雪的树叶上才能瞥见，其转瞬即逝的态度，比昙花一现好不到哪去，这来自空中帝国的时令礼物稀少得可怜，更让人觉得弥足珍贵。

明颀在前面走，偶一回头，与江夜对视，不知怎么地就笑了。江夜被他带着笑，两个人在人行道上追逐了一段距离，后来明老师再没力气跑，瘫在长椅上，望着灰色的天空大口吐气。而后，悲从中来，他眼睑一垂，再挑起来时，居然哭了。

他说道：“宝宝，你还记得以前你老是坐太阳晒热的石头上面，我是怎么说你的吗？”

“记得，你说屁股会生疮。”

“你那个时候晒得跟个黑娃似的。”

江夜笑说：“是你太白了，我觉着还好。”

他把江夜的手机摁在他手中，不冷不热道：“还给你，下次看好，可别再丢了。”

江夜隐隐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翻了翻相册，”明颀问，“你的照片太官方，都没有我。看到了犍陀罗雕塑和壁画，释迦牟尼圆寂前说法众生的牛角山，千年不腐的楼兰美人儿，你是逛丝路去了吗？”

好半晌，对方才答说：“不是，跟亲戚去玩而已，顺便在和田采购了些昆山玉，镂空了放家里焚香，还给田甜雕了个坠子。”

明颀抹了把眼泪，风把他的脸吹红。

江夜又补充：“不过算起来，那一学期，一个师哥在图卢兹读应用语言学，我们后来一起去了法国国立博物馆，看到几个新疆的宝贝，说是到丝路上探险的外国人带回去的。他还问我有没有去喀什，那里的彩陶真是杰作。”

明颀静静地看着他：“你现在话还挺多，一说起这些你就滔滔不绝，什么时候你能跟我多说些闲话。”

“毕竟是专业相关……”

“丝绸之路也是专业相关？”

“嗯，因为涉及到国际交流。”

“哦，那我呢？”

“啊？”

但凡周围有过路人，差不多都会暗叹江夜此人毫无求生欲，可大概当局者迷。

明颀苦笑：“你还真是榆木脑袋。”他站起来：“改签了，后天回去。火车硬座，唉，我一个只坐得起比亚迪全电能客车的人也只能这样了。你什么时候走？还去上海吗？”

他说着抬脚要走，江夜把他拉住：“明老师？你是不是……”

“要去哪里就自己去，不用请示我。哦对了，这个耳钉要我还你吗？不用我扔了。”

江夜心里什么东西碎了。噼里啪啦地碎了一地。此种方式的开门见山，比直接说出那两个字更让人难受。

明颀把耳钉卸下来，孔明锁里的海绵宝宝在天光之下看得很清楚：“这个也还给你。”

“为什么？”江夜死死拉住他不放。

“因为这是你的钱买的，我好像没有用你钱的道理。我不擅长铺垫，但你应该明白我会表达什么。”他稳了一口气，“我们完了，江夜。到此结束吧。”

这话说得轻轻松松，一点阻力不受地从嘴里吐出来，感觉像是无心之举，江夜却要崩了。

严耀私下告诉过他：明老师性情古怪，一度让他觉得他是有什么精神病症，严茗就更敏感了，毕竟专业和这方面挂钩。在VR体验馆那次事先没打招呼的数据采集，原本是想借机观察他的状态。然而“人类观察所”这个小作坊很快以明颀的翻脸宣布破产。严耀不知向谁诉苦，本长着长痛不如短痛，再多采集几次再告诉他的。结果意外发现他那次的结果竟很乐观，想叫他高兴高兴，早知浑不该犯这个贱。

江夜慌了：“完了？不不不，什么叫完了？那你吃我的用我的怎么还？我不准你离开我，我不要这个，你把人留下才算还完了。我不管你管这叫什么，总之我不许你走。明老师，你看看我，我喜欢你，六年。”

“现在还喜欢吗？”

“喜欢！”江夜眼眶红红的，“明老师，我想过你需要什么。你要稳定，我也没拿这事当儿戏，我在努力！我不想靠我爹吃饭！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我一步步走到今天，都是为了你！我抱着一堆不喜欢的文化书啃了一遍又一遍，大二开始在外刊精读班辅导陪读，争取出国名额，参加外交部遴选考试，跟在学长学姐后面打杂，还不都是因为想要自己变优秀，才配得上你吗？你知道我们同声传译室总是靠近厕所吗？因为那玩意儿练得让人想吐，我在里面练一天，吐几次，一天都可以不用吃饭。”

他从未如此激动，平稳片刻，又说：“我只有一个念想，就是你。”

“江夜，”明颀一板一眼道，“别说这些，我说我们已经完了。我那些学生都懂见什么人说什么话，你呢？而我显然无法也没心情跟你畅谈你的那些事业理想，但你很有激情，这不能否认。最重要的是，我读书少，又是个只能被包养的穷鬼，跟你门不当户不对，最多只能当当你的陪衬。谁想当陪衬？”

他把江夜的手扒开：“对不起，我耽误你学习了。”

“明老师！我只喜欢你！你别逗我，这真的不好笑。”

“别叫我明老师了，你让我感觉自己像个老妈子一样。很多时候我是心疼你，但我现在真是受够了。你还年轻，有自己的梦要做，你也大可以找个漂亮姑娘一起生活，你妈妈会很满意的。”

“你别吓我，我真想跟你在一起的，我不要别人。我们还要一起去看世界呢，明老师。”江夜抓起明颀一只手贴在自己脸上，不住地侧头去吻，“我们去红土城，去莫奈花园，去普罗旺斯看薰衣草，你不是喜欢花吗？对了，这些天有人照看家里玻璃花房吗？”

明颀不说话。江夜哭着说：“没事儿，那我们把那些花都撤了，再换上新的……明老师……你别吓我，好不好？”

明颀兀自摇摇头，把手抽走：“辛苦你了，这就不必了，以后，没人让你打卡说晚安，或许有人，但不是我。”

他走出老远，江夜还站在原地。

果然，这只能是一个夙愿吗？

第三天，杭州东站，候车区水泄不通，农民工大包小包地早早挤在检票口前，一溜长队蠕动。明颀坐在候车区座位上打瞌睡，迷迷糊糊听见广播在念：“由上海南开往重庆北的k71次列车正在检票，买了……请抓紧时间检票进站……”他一个激灵，睁开眼，脚步虚浮地排在了长队后面。

挤挤攘攘检票进站上车，本该属于他的位置被一个抠脚大汉霸占了，此人十分嚣张，坐的是六亲不认的“全莲花式”，占了快两个人的位置。明颀在他耳边打了个响指，正打算把票给他看，示意他让座，结果那大汉不由分说一把鼻涕抹到了座位上，满意地咂咂嘴。

明颀：“……”

算了，算自己倒霉吧。

这趟具有把孕妇挤流产的列车浩浩荡荡地带着乘客出发了。走道上的人摩肩擦踵，连接得十分紧密，明颀靠在走道挨着的座位旁边，被里面的浑浊空气闷得快吐了。过了诸暨，周围一圈人仿佛一下子熟络起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成铁，载的差不多也是他们那边的人，说方言能互相听懂。

占座的抠脚大汉忿忿道：“狗日的，出一样的钱有人坐着有人站着，铁路公司真是黑了心了！”

就有几个人笑他，说他自己眼瞎看不准时机买票。一个不同的声音冒出来，问：“你是站票啊？”

“是啊，怎么？”

“这座位没人么？”说话这人也是站着的。那大汉自然懂他的意思，朗声道：“不来认就当没人了，坐到怀化我让你就是，好东西要一起分享嘛。”

搭话那人嘴角抽搐，怀化站！去他妈的！过夜了才让位置出来！他怎么不直接坐到终点站呢？！

明颀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们，方言他听不懂。

衢州站停车的时候，一个人用手碰了他肩头一下，明颀识趣地把自己挤成了一块超薄的肉饼，勉强腾出过道给他让路。谁知那人并不是叫他让路了，说了半天，才反应过来他面相气质不像他们那边的人，于是转了蹩脚的普通话：“有纸吗？卫生纸。”

“？？？”你他娘怎么不找我要打蛋器呢？明颀面色友好回答：“没有。”

那男人狐疑地瞧着他，心说：没有？行，那老子就盯着你，看你往不往厕所跑。

走走停停，一直到了深夜，两点过。健谈的抠脚大汉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一直在跟周围一圈人吹牛。一会儿说他在城里有几套房，一会儿说谁谁谁又欠了他多少钱。刚找明颀要纸的男人就坐在他边边，听不下去了，把话头接过去：“月薪三千五还值得骄傲啊大哥？大白日梦天亮了做去，您老闭个嘴，让人安心眯个觉行不？”

明颀闻到点大战的硝/烟味儿，但多年经验告诉他：他们并不会因此大吵起来。果然，大家互相开了几句玩笑，抠脚大汉就乖乖趴在桌子上睡了，车厢里萦绕着浓浓的倦意。明颀被人拉了一把，正是白天找他要纸的那个男人。

那人把他请到自己位置上坐，他拗不过，坐着打瞌睡。

模糊之间，他手机掉到了地上，这下把他摔清醒了，也不顾腿麻就蹲到去座位底下摸，起来的时候头碰到了那男人的手。不知是有意无意，那男人把手覆在桌子的一角上，刚好是明颀碰到的位置。而那人貌似没什么察觉，八风不动地站着看手机提神。

明颀睡醒就把位置让给他，男人趴着睡了俩小时，外面天才刚刚亮。

过不久，装着饮料零食的小推车就又开始营业，在密密匝匝的人柱子里压榨不可多得的空间。那男人看明颀一直不吃不喝，自作主张给他买了瓶阿萨姆奶茶。

“给。”

“嗯？”

“快一天一夜没吃东西，省钱也不带这样的，要是饿坏了，家里人该多心疼啊。”

是啊，要是饿坏了，讨厌他那些人还有多高兴啊。

明颀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却不打开喝。男人实在受不了他了，替他把瓶盖一把取了：“咯。”

“谢谢。”

“客气，你是在外头创业？怎么这个时候才回家？”

明颀想了想：“不是，我是从家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