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潭听着，以静谧无澜的眸光看向苏青颖的侧脸，自信不会让她发现自己胸腔里的翻涌。但若细细看去，他的一双眼里并非无波之潭，而是吸尽一切光线的漩涡，那极速激烈的旋转使至纯的幽暗吞没了一切，反倒幻化出平和的死寂。】

萧潭无奈地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一时间像在和静卧的刘强开展沉默竞赛。

他知道僵坐的自己和房中其他事物一同定格为静物画有些可笑，但也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半天才终于挤出一句话：“没想到，我会被人逼着跟你聊天。”沉寂既破，他就索性说了下去，好像并不以面前的人为听众，只是盯着对面的窗框，慢慢说给自己。

“那就叙叙旧吧。你刚开始老来找我的时候，其实真对你挺反感的，觉得你是演好人演上瘾了。当时实在不想看你那假惺惺的样子，就想把你气走，所以那时候没少跟你犯浑，把你给我买的玩具和吃的全都往地上扔。但是我没想到，你这人还真是奇怪，不管我扔过多少回，你还来，东西也换着带。那个时候我才开始想，你这人是不是脑子有问题，不然一次一次来找我，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这才看向刘强的脸，“我就想问问你，你早就知道我没什么良心，是不是觉得你对我好，我就欠你的呀？让我欠你你就开心了是不是？现在你脑子真有问题了，躺这了，就是成心的吧？你想让我一辈子欠你的？我跟你说，没门！”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这旧叙得有点过于激动。

他平息了一下，鼓起勇气，慢慢拖起他的一只手，握在自己双手之间。他很不习惯这样。除了没心没肺地逗逗女孩儿，他极少主动去碰谁，小时候也只是偶尔被刘强半强制地牵他的手。现在，他觉得那只手没有以前那么温热了，手掌也不似儿时显得那么大而厚实，反倒让他觉出明晰的绵软无力。

“就算是报应吧，咱们俩现在是反过来了。现在轮到你不理我了？我记得我也一直没怎么冲你笑过，你倒是老冲我笑，一笑脸上就出褶子。但是现在你又不笑了，你跟我玩高冷？”他握着那只手静了几秒，“行，我不跟你计较，好吧。我笑一个给你看，行不行？”

他努力挤出一个笑，嘴角却尝到一点咸。

不知过了多久，萧潭把刘强的手轻轻放开，给他掖好被子，想起他以前没轻没重拍自己肩的样子，也复仇似的重重往他肩上一拍，“你放心吧，该做的我都会做，我会对得起你。”

萧潭见刘强没像以前的自己那样反击一拳，也没说话，“我就当你都听见了、默认了。行了，我走了。”他本来想以“不陪你玩了”收尾，起身后说出口的是另一句：“下次再来陪你玩。”

推开门一扭头，他就看见了靠在墙边的苏青颖，带着上课传纸条被老师抓包后的脸色，让他瞬时怒从中来。

靠，她都听见了？

萧潭逼近一步，凭借压倒性身高优势对苏青颖附身咆哮：“你在这干什么！谁让你在这的！这也叫回避吗？偷听别人隐私很有意思是不是！你今天就是想耍我玩是吧？知不知道什么叫过分？”

苏青颖像是突然患了失语症，只是半张着嘴看着萧潭的衣袖，脸色越来越难看。

“你闪开。”萧潭明目张胆地抛出冰冷的厌恶，撞入空气中化开，他不信她感受不到。

然而她还是没动。

“好，你不走我走。”

苏青颖没有马上去追那飞速远去的人，因为这次，她理亏了。即使她常常自责、内疚，也只是为了内心深处那些沉重的牵挂而自叹自悔，却从未在小事上低过头。

她一直都那么害怕犯错，她那么努力地把每件小事做好，做到符合最高尚最严谨的标准，从来只轮得到她批评别人。可刚才的事情呢？她不是不知道应该走远些，也无法说服自己听见那些只是碰巧。她很清楚，心事被别人听去，对他而言绝不是小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允许自己去听，但她没有管他介不介意，就是听了。

她终于回过神，转身追去，跑到一楼才追上他。

“对不起。”喊出这句话，她感觉自己用了很大力气。

他终于停了下来，却仍以黑色的背影对着她。

“是我做得不合适，但我可以跟你解释。”她慢慢走到他身后，扯了一下他的大衣，“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说？”

萧潭在病房外的爆发，多半是恼羞成怒。他恨自己最想藏匿的东西就这么被别人当热闹看了去。他苦心孤诣地打造了一副高傲的皮囊，自以为坚不可摧，却一再被那个人轻易穿破，窥见内里最令他羞耻的脆弱。

但扪心自问，他却无法说服自己给她定罪，反而在她赶上来、扯上他衣角的时候萌生了一点好奇，甚至有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待——她全听见了，然后呢？

萧潭迟疑了一下，转过身，刚好错过她的眼神。两人默然走出医院，行至街对面的公园，在一棵榕树下的长椅上落座。

“外面的空气新鲜一点。”苏青颖反常地说了句“多余”的话。

“你不是想解释吗，说吧。”

“的确，这种亲情治疗，对于他的作用不大。但我只是……”

“只是什么？”

“我不想让你有遗憾。”

萧潭皱了眉，“什么意思？”

“我……我是说……”

看着平时语如连珠之弹的苏青颖语塞至此，萧潭甚觉新奇。

苏青颖把头埋得更低，“我知道那种感觉。”

“什么感觉？”

瞥了一下萧潭脸上货真价实的疑惑，苏青颖轻叹了一下，不知是感慨这位同志理解力欠佳，还是为自己逃不过一番解释而无奈。她认命地说：“上次，你跟我说你知道我的感觉，我相信。现在你遇到这样的情况，我也知道你的感觉。在他身边的时候，我看得出来，你都躲得那么远，不想看也不想碰。但我知道，你不是真的冷漠，那种感觉，是，害怕吧？”

萧潭忽然一怔，呼吸停滞了半秒，而后又不动声色地反问：“怕？怕什么？”

“我很小的时候，看见我妈躺在床上，其实我是害怕的。我怕看见她病成那样，她越难受我越觉得自己没用。我记得我不敢太靠近她，只有她叫我过去的时候，我才会坐在她身边听她说话。很过分，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