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正武五年八月初九。衍州,规山。
小少年已经睁眼许久了,他茫然地打量着昏暗破旧的小屋,眼神有些失焦。一阵带着湿气的凉风从窗纸缝隙处灌进来,卷着刚下过雨后变浓的草木香,稍稍缓了自己的头痛。他伸手一搭额头,还是滚烫的。
“道长,求你救救我儿……”
一个穿着沾有干透血迹盔甲的男人把意识不清的自己紧紧抱在怀中,跪在一个白须老道面前。便是自己脑海中最后的记忆。
爹爹……那个是……爹爹,是在怀定起义的周元帅手下的副将。
少年稍稍清醒了些,他试图想起更多的事情,却只能拼凑起一些零散的片段。
小门吱呀一声被推开,进来一个端着药碗和饭碗的僧人,似乎年近不惑,不似高僧那般慈眉善目,却也没有凶相。后随一白须老道,少年认出,正是父亲所托之人。
意识并不十分清醒的少年试图张口说话,却发觉自己发不出声。那僧人抚了抚自己的背:“莫怕,静养三四日便好,不用过于慌张。”
少年微微点头,张嘴接了那僧人喂过的药,没过多久便沉沉睡了过去。
直到三四日之后,少年终于退了高烧,恢复了神智。这日清晨,他下地推开房门后才发现,这小观建在山谷深处,高踞于险峰之间,掩映于几棵苍松之后。群山连绵,巍峨险峻,看得少年一时愣住。
那老道正不紧不慢地在院前清扫着落叶。少年正出神,险些没避开老道突然挥扫过来的扫帚。但那老道内力深厚,还是将他逼退了两三步。待少年险险站定后,老道收了力道,继续清着地上的叶子:“恢复的不错……你,可还记得自己的名讳?”
少年的气息还未平稳:“姓苏……名弈,虽未及冠,家父赐字靖初。”
“好字,”老道微微笑了笑,“你父把你托给我,时机成熟后,你自会去你该去之处,知你该知之事。现在,你可愿留下来?”
他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知道该去哪里,便默默点了点头。
自那时便拜了师。
伤好之后,苏弈会偶尔出观在山里转悠,这里抬眼就是深山幽谷,苍松翠柏破石而出,四季长青。空气始终带着草木香和山泉的清冽气息。百雀争鸣,岩下涌泉,是个静心之处。
师父从未让自己敲钟念经,所授均是周易观天,排兵列阵之术。苏弈悟性极佳,虽贪玩了些,可观中藏的古籍,他参起来向来不费事。
直到那日师傅带自己在一块上雕棋盘的青石边坐了下来:“曾经可学过下棋?”
那之后——
“你这局虽看起来势盛,却空有其形,似一团挥手即散的烟雾,只要——”
“啊!”苏弈抱头哀嚎,“师父,你从来不让让我……”
那青石被刻上棋盘后又被山雨冲刷光滑。苏弈不知道这棋盘已经存在了多久,师父在这块青石上下了多少局棋。自己能在两年之内棋技胜过师兄,却从来没有探知到师傅的水准。
“所以在师父那里碰了壁,就要从我这里找补回来?”和尚笑着落下一子。
苏弈便卖乖:“嘻嘻,是师兄人好,肯让我。”
自己时常会梦见自己被父亲托人的那天。火光映得父亲的盔甲通红,像是在炉内淬炼过,自己仿佛都要被那红铁灼伤 。有时自己浑身虚汗地惊起时,身上竟也是滚烫的。时间久了,这个梦的画面倒是变得模糊起来,但那种压迫感却愈发强烈。自己一直是靠师兄给自己配的药缓解。
“今日给你熬的汤药喝了吗?”
“嗯,今日头便不疼了,午睡时也没有被梦惊醒。”
“有些事情不要过于纠结,时机成熟自会有解,你现在过于纠结过去的记忆,对你损害很大……师兄的药迟早有一天也会帮不上你。”
苏弈总是继续耍赖:“没事,我不怕,师兄总会想出办法的。”
三年后。
衍州百姓世代靠泾水养育。州界处的规山就像条腾云驾雾的神龙,终年拢在云雾中让人看不分明,巍峨雄伟中又透着三分诡异。育出泾水的那片断崖仿佛大张的龙嘴,想进山一探究竟的猎户,据说入了龙口后就没有回来的。因此又被衍州人称为“鬼山”。几个古稀老人提过的规山观,在写话本的落第秀才笔下,也不知住过了多少仙妖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