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时一听就知道他的意思,顿了下,还是点了头:“你去吧,算是我欠你的。”
徐恒摆摆手,转身走了。临近傍晚的阳光已不那么热烈了,明亮中带着些柔软的橙黄,照着那个慢慢消失在荷叶中的身影,影影绰绰的,倒像是一幅画般。
宋春时看着徐恒完全被荷叶挡住后,才低头继续打纸钱。他说他欠了徐恒的,当然不是指那点渔获,他欠的,是那份不得不欠的人情,就像他不得不欠了里正的,不得不欠了陈家兄弟的,不得不欠了云梦泽村子里这么多人的,人情。
人情最不好还,但他不得不欠。
纸钱快打完的时候,徐夫人从里屋出来,里外看了一眼,进西屋叫了徐谦,小声吩咐了几句,徐谦便寻了个大些的柳条篮,捡了把小铲子,出门去了。
宋春时赶紧站起来,道:“有啥事婶吩咐我去做就行了,天要晚了,阿谦出门不安全。”
徐夫人摆摆手,“趁着天色还早,我让他去挖些野菜回来,在家也是他挖野菜,认得的。你也有活儿安排。”徐夫人说着往灵棚外走去。
宋春时顿时就觉得满心羞愧。徐家跟宋家一同来到云梦泽,徐恒年纪大,功夫好,打猎打渔啥的学得快还好说,徐谦不过八岁,之前也是在京城里娇养的少爷,现在竟也能独自去挖野菜,改善家人餐桌上的菜色了,反观宋家,一群人还是啥都不会,除了赵婉蓉和柳绿做些绣品、为镇子上的人浆洗衣物外,其他人竟没想过如何融入这水乡生活,也难怪前身会饿死了,真是不亏。
徐夫人看他脸色不好,以为他失怙后心情抑郁,声音便放得更加轻柔了:“我知道婉容突然这么去了,你也难过,但这一家子都眼巴巴地看着你呢,伤心了这两日,可就得振作起来了,宋家还是要靠你的。柳绿,”说到这里她听了一下,看宋春时耷拉着脑袋,没精打采的样子,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说道:“柳绿是个好人,从小跟在婉容身边,没有坏心,有她照顾你们,我想婉容也是放心的。只是这当家立户,首要的还是得扛起生计啊。”这云梦泽不是没有女人扛起一家生计的,徐家虽然徐恒年长理事,但真正当家立户的还是徐夫人,只是到了宋家,绝不会是柳绿。柳绿从记事起就在赵婉蓉身边服侍,赵家也是书香门第,自小教导女孩儿们的就是相夫教子,持家理事,甚或是田庄、生意往来,柳绿耳闻目染,能文识字懂算术,在女子中也算难得的了,只是如今宋家除了三间土坯房外再无其他,没有她发挥的余地,柳绿也没有那力气去地里刨食,并且她一向没有主见,赵婉蓉一去,她便像没了主心骨似的,这两天除了哀哀哭泣,别的竟是不知该如何了,连给赵婉蓉收拾打扮,戴什么花儿都要来问问徐夫人,要指望柳绿来担起宋家,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了。
宋春时也知道是这个道理,抬头道:“婶子,我都知道的。之前是我钻了牛角尖,想得太多了,反而忽略了身边最紧要的,母亲都是被我连累的。如今弟妹尚小,我再不会像之前那般不懂事了。这两天我一直在反省,等送了母亲,我会振作起来的,只是以后要麻烦婶子的地方还多呢。”也幸好柳绿不是嫣红,不用担心家里再生变。
徐夫人见他说话时语气沉稳,不急不缓,目光坚定,腰背似也比之前挺得更直了,知道他这话都是真心的,便赞许地点了点头,道:“说什么麻烦不麻烦的,都是互相照应罢了。婶子是粗人,文人的那一套不懂,也说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做人不论何时都要挺直了腰杆,一时的挫折困苦不过是磨练些意志,吃点苦头就怂,可不是宋氏子孙该有的。”她娘家夫家都是勋武之家,自己也是自幼习武,性格直,说话也直,平素最看不起窝囊软弱之人,以前在京城时,因为这脾性没少得罪人。今天本来打定主意安慰宋春时的,没想到几句话就又体现本性了。
宋春时浅浅笑道:“婶子说哪里话,吃点苦头就一蹶不振,不是男子汉大丈夫所为。我要再像之前那样不争气,不用婶子说话,阿恒也不能放过我。”
想想徐恒不说话只盯着人看,看得人心里发毛的能耐,徐夫人便没有再多说,只将他带回来的布匹拿进了里屋,又吩咐宋春时带着夏鸣去采花。
等里正带着人到了宋家,徐恒也用柳条串着大大小小十多条鱼回来了,徐谦提着大半篮子野菜跟在他后面,兄弟俩收获都不错。春时带着夏鸣摘了满满一抱白荷花,在徐夫人的指挥下分拣出来,用里正带过来的粗瓷大碗供在主位上。
到了晚上吃饭的时候,整个灵堂便都布置了出来。
黑白布巾挽的寿花挂在灵棚外,堂前点上了儿臂粗的白烛,旁边是一大束含苞带露的白莲花,散发着幽幽地清香。盛装打扮的赵婉蓉躺在竹床上,安放在堂前,身周摆满了白莲花,脸色灰败,面容安详。
宋春时带回来的白布,徐夫人带着柳绿和几个姑娘裁了,男人们是白袖套,宽宽大大,戴在袖子上能盖住半个上臂;女人们则是攒的头花,小小的一朵,虽是粗布,却被柳绿攒出了几分绢花的影子,看着还挺漂亮。
这白袖套和白头花,自然就都带了点戴孝的意思了。宋春时兄弟和徐家兄弟戴了白袖套,徐夫人、柳绿则插上了白头花,冬至年纪小,怕冲撞了,便没有戴孝,徐夫人让徐谦和宋秋华在西屋里带着她,也不让到主屋堂前来。
吃过一顿简陋的晚饭,宋春时便准备带着夏鸣夜里守棺。里正约好第二天带人过来帮忙抬棺下葬,便带着人划船回去了。宋春时与徐恒提着风灯,站在岸边送他们。
等到船桨划水的声音听不到了,春时还怔怔地站在岸边,徐恒举高手里的灯,映照出宋春时瘦削白皙的侧脸,轮廓线条还带着些稚气,却要从今天起开始承担五个人的生计了。
他压下心里突起的异样骚动感,揽住了宋春时的肩膀:“回吧。”
春时肩膀下意识地抖了一下,想避开徐恒的搂抱,徐恒却似乎早料到他会这样,牢牢地巴着不动,春时动了两下,感觉肩膀上的力道都要将他骨头给捏碎了,又疼又重,却又意外地给人一种安稳可靠的感觉。
似乎只要靠在这力道上,就可以不去想明天该何去何从,不用担心冬至能不能健康长大,不用烦恼秋华是否该进学堂,也不用想他和夏鸣的未来会怎么样,更不用担心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日子该如何过下去。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生活留给他喘息的机会太少了。这突然出现在肩膀上的力道,那么坚决,那么强硬,猛然加大的力道疼得他窒息,身体发软,脑海中一片空白,好像突然间就与尘世间隔离开,再感受不到任何压力。
在这力道下,宋春时终于安分了。他侧身靠在徐恒身上,将自己的体重完全让对方承担,任他揽着自己一路回到主屋,看到跪在堂前的夏鸣,他才挺直了腰杆,整理了衣摆,在夏鸣身旁端端正正地跪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