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当时在朝堂上的反应, 亦在元君舒和大多数朝臣的意料之中——
皇帝斥责了金御史, 骂他“离间天家骨肉”。
这在大魏一朝可谓鲜见。
当年, 太宗皇帝因为担心后世子孙为帝跋扈误国,便留下遗诏, 严令不得苛待御史。
就是生恐身负谏议之责的御史, 因为惧怕天子的责罚, 而不敢据理而谏, 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
如此一来, 御史之职在大魏, 虽称不上位高权重,但地位超然, 成为很多自诩清高的读书人向往的目标。
毕竟, 能指着皇帝的鼻子斥皇帝这不对那不对,皇帝还不能把自己怎么着,不能不说是人生的一大得意事。
因为列位先帝忍惯了御史,皇帝斥责金御史的言行,便显得格外地不寻常。
朝臣之中, 也有那么几个很有些蠢蠢欲动的——
甭管金御史为什么脑子突然抽抽了,想要指责宗正寺, 并要给元淳扣上一顶“反叛”的帽子,置元淳于死地,皇帝这么对待御史也不妥当。
可就在他们脚底板儿痒痒, 先要冲上去担起个“诤臣”的名头的时候, 没忘了偷眼儿瞧了瞧一旁老神在在、浑然物外的御史中丞大人, 于是一个两个的脚底下就如同钉了钉子,不肯动弹了。
连御史台的主官都全然不把这事儿放在眼里呢,他们又跟着操什么闲心呢?
于是朝堂之上的气氛急转而变,绝大多数人看向金御史的眼神变成了“这人恐怕别有用心”的眼神,而看向同样跪在那里的关锦的眼神,则变成了看傻子的眼神。
经过了这段时日上朝的历练,元君舒对于朝堂上风向气氛的感知,也有了几分心得。
她能感觉得到大多数在场臣子的心思,也能多少明白关锦那颗直不隆冬的眼里揉不得沙子的耿介之心。
但是对于金御史为什么这么做,对于皇帝那番言行之后的深意,元君舒便无法立刻确知了。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皇帝对金御史的所作所为十分不满,尤其是在皇帝严令金御史回府反省、无诏不得再行官事之后。
而对于关锦,皇帝没置可否。这让元君舒很是替关锦松了一口气。
陛下慧眼如炬,很是看得清楚谁是忠臣。
只是,是忠臣,却未必是良臣。
关锦将来的路,恐怕还有很长要走。
元君舒心道。
如今在太白楼的雅间内,再听齐玉提起这桩事,元君舒不禁心念一动——
齐玉如今常在御前行走,比元君舒这个偶尔才入宫的人,消息可要灵通得多。
莫非,这里面还有什么秘辛不成?
果然,齐玉是个藏不住话的,又一口酒下肚,嘴里面便忍不住要将肚子里所知所闻都倾倒出来。
“君舒姐姐不知道,那个姓金的前两日就曾经偷偷递过折子,结果都被陛下留中了。”齐玉哈哈笑道。
听了这话,不止元君舒,包括韦霖都面色微动。
所以这个金御史,是悄悄递折子不被陛下理会,才出此下策,在大殿之上,当着文武群臣的面,明晃晃直指宗正寺的吗?
这会不会太蠢了点儿?
韦霖于是也忍不住脱口而出:“他是傻的吗?分明陛下不喜议论这种事,他还在大庭广众之下意图弹劾?”
齐玉哈哈笑得更欢畅。
元君舒瞄了瞄齐玉全然不设防的笑脸,心里面默默点头:若是齐玉这样的人,内里都藏着连她都看不分明的私隐,那这世间只怕真没有什么,是值得信任的了?
也就是在那一瞬,元君舒十分地笃定:无论元迅是什么样的人,齐玉都是不知情的。
说不定,元迅就是在利用齐玉的身份和齐玉的性格,在为他自己谋算。
至于元迅谋算的是什么,元君舒当下尚不可知,但只要留心了,不怕查不清楚。
既已笃定齐玉是无辜的,元君舒再看向齐玉的目光里,便带出了更真实的温度。
她很想说点儿什么,以防齐玉这个被自己当作亦友亦妹的人,当真着了旁人的道儿。
“金御史在御史台不是新人了,又怎么会如你们说的那般傻?”元君舒正色道。
韦霖和齐玉闻言,脸上的笑意也顿时僵住,霎时间觉得自己轻视一个可能心思深沉的人,很是肤浅。
见二人现出受教的模样,元君舒心中方稳当了些。
能听得进去不同的观点,终归是好事。
她于是又循序道:“你们可曾想过,宁王是什么身份,宗正寺又是什么身份,金御史一个小小的御史,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且还要拉扯着新晋女科榜眼关锦?”
韦霖和齐玉皆微张了嘴,面现思索的模样。
而韦霖思索了半晌之后,脸上突然苍白了起来——
他蓦地想到了一件事:这个金御史,似乎曾经是他曾祖父的门生。
“他为什么这么做?还能为什么!哼!”皇帝元幼祺“啪”地把一份奏折拍在书案上,脸上写着不耐烦和恼怒。
冉蘅心疼地看了一眼元幼祺,趋步向前,将那份金御史的奏折收起,劝道:“一个糊涂人罢了,与他生气不值得。”
“他哪里糊涂!哼!他以为他是抱上了韦家的大腿!”元幼祺气呼呼道。
忽觉脸颊上传来一阵温热,竟是冉蘅的手掌轻轻地拍上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