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之前陆一麾离去的方向推测,他应该又是去了图书馆。方渝看了看时间,十一点二十八,离饭点还早,遂加快脚步赶了过去。
A大的图书馆着实大得惊人,一共六层,建筑面积总计二十五万平方米,藏书总量超过千万。
大有大的好处,亦有它的坏处。A大的图书馆每层都有一个开放型阅览室,找人极不方便。
方渝不得不一层一层地挨个儿找一遍,总算在三楼的阅览室看见了陆一麾的身影。
此时,陆大少正非常闲适地窝在靠窗角落里的靠背沙发里,翻看着劳伦斯·科尔伯格“道德发展阶段”理论的整理合集,桌上放着一杯还在冒热气的美式咖啡。
方渝站在阅览室入口,远远地打量着陆一麾。有领的白色衬衣妥帖地扎在裤子里,系着一条烟灰色非针扣皮带,显得腰身劲道。黑色西裤包裹着修长有力的双腿,皮鞋擦得铮亮。
这人看书看到兴起时,会不自觉抬抬下巴,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散射到他的眼睛里,一双眼眸顿时现出明显的琥珀色。
方渝回过神来,反观自己一身并不怎么讲究的休闲装束,暗暗叹了口气。
他缓步走入阅览室,从书架上随手抽出一本书来,径直走向靠窗的角落,一声不响地拉开椅子,十分自然地落座于陆一麾的对面。
陆一麾只觉眼前光线一暗,疑惑地抬眼看去,然后猝不及防地就被方渝一脸灿烂笑容亮瞎了眼。
方渝左手放下手中的书,右手从裤兜里拿出那颗属于他自己的晶黑色扭蛋来,神气十足地搁在桌上,食指曲起往上面轻轻叩了叩。
陆一麾状似无心地看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英俊青年的一举一动,目光从他的食指慢慢流转到他的脸上。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挑衅行为非常成功,这人嘴角翘得老高,就算坠个铁坨恐怕都拉不下来,得意之情怎么都掩不住。
陆一麾伸手端起桌上的咖啡,拿到嘴边饮了一口,正好遮住了他稍瞬即逝的一抹笑容。待放下咖啡时,他才轻轻说了一句:“幼稚。”
方渝分明听见了,却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又十分自然地将扭蛋收回裤兜里,翻开面前的书。他这时才注意到,自己竟然拿了本《希腊神话》。偷眼看了看陆大少,对方已经把注意力又放回书里了。
方渝没有什么感想,也低下头默默看书,很是专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图书馆里的人越来越少。十二点过十分的时候,陆一麾他们这一桌周围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
方渝停下来休息,不声不响地做完了一整套眼保健操,睁开眼时却发现陆一麾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他遂一点儿也不客气地瞪了回去,把眼睛鼓得跟金鱼似的。
陆一麾没忍住,笑了一声。
方金鱼回头看了看,整个阅览室只剩下五个人了,除了他和陆一麾,其他三人坐得还挺远。于是,他放心地压低声音问陆一麾:“你在看什么?”
陆一麾挑了挑眉,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一动,把手里的书的书皮露给方渝看。
“为什么看这个?”方渝一脸不解,这年头还有多少人会去看“什么是道德”“道德是怎么发展的”?再说,这和陆大少的专业完全风马牛不相及啊。
“无用之用。”陆一麾也压低声音回复,先是甩出一个挺有×格的词语,然后道,“因为对某方面无知,所以就想了解学习。这是人的本能。”
方渝点点头:“可惜随着人的成长,这种本能好像会消失。”
“非独贤者有是心也,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陆一麾引用了古人的一句话。
“自恋,还自比圣贤。”方渝半开玩笑似的埋汰他,又问,“那你学到了些什么?”
陆一麾笑了笑,用一种遗憾的语气说:“只可惜,我花了四年多的时间,从这图书馆的一楼看到三楼,只越来越觉得自己无知。”
“啧。那你都看了些什么?”方渝目光落到陆一麾手里的书上。
陆一麾不由自主地坐直了身子,将书平摊在桌上,再把双手交握搁在书上,一本正经地回答方渝。
“我看到‘道德是内在于人本身的’,不是社会教条规定或是教育出来的,是可以‘和社会环境互动’的。每个人对道德的理解和标准都不尽相同。有的是靠‘是否会被惩罚’来判断,有的是靠‘是否损害利益’来判断,有的是靠‘是否被别人认可’来判断。有的把目光放在每个个人,有的把目光放在整个社会,有的把目光放在整个种族,有的把目光放在整个世界……”
方渝听得一怔一怔的,像是很有感触,又像是什么感触都没有。
半晌后,陆一麾又喝了口咖啡,然后懒懒地窝回沙发,双眼倒是一直盯着方渝在看。
方渝在出神。他突然想到了地狱红馆,想到了那些古怪刁钻的游戏。
“我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海因兹偷药’的故事:欧洲有个患了癌症,生命垂危的妇人。只有一种药能救她。制造这种药要花很多钱,唯一会制药的那位药剂师索价还超过了成本十倍。妇人的丈夫海因兹无论如何也凑不够钱,央求药剂师便宜一点卖给他,或者允许他赊欠。但药剂师以发明该药物就是为了赚钱为由拒绝了。海因兹走投无路,为了及时救治妻子,去偷来了药。”
陆一麾的手指在沙发扶手上一点一点的,然后轻飘飘地问道:“海因兹应该偷药吗?法官该不该判他的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