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多想,那瘸着脚步态蹒跚而归之人,也只有俞无寅了。
只因前殿乃放眼门宗玄内最为高庞的筑物,趁夜,他们师兄弟三人在一向以身作则、寻常饮酒都要藏着掖着的俞无寅带头下,顶风作案,翻上前殿顶脊共赏月色,杯酒解愁。
三十年的鹤年贡酒是伏昍不得已献出来的,作为陈酒发烧友,伏大少侠何止是颇有些舍不得的阵势。
以是,不该醉酒之人已是酩酊大醉。
然心中满是愁闷之人,却只得小酌两口,闷不做声。
听闻俞无寅所言,司徒瑾得知贤懿公主对待和亲之事少有一贯的任性刁蛮,已全然接受陛下的诏,允诺远嫁瓦剌王子。
“所以当初公主对你掏心掏肺、费尽心思,你不稀得要,如今这会儿却舍不得了?”
伏昍浑身酒气,道出这话的时候正被晚风吹得神情恍惚,身子晃然,甚至不清楚自己方才究竟说了些什么。
被问之人什么也没说,单是从背影看已然分外落寞,更别提那愁云惨淡的面容了。
伏昍接着又是仰着脖子大口地灌酒,嗝了一声,又喃喃道:“分裂的漠北两族里,就属鞑靼最为难缠,如今两族往事久远、旧仇散去,鞑虏蛮族指不定何时便拉拢瓦剌一族重聚兵力,攻破疆北边界入关,接着又是一场硬仗,依我看啊,公主和亲这事,和得对,和得当真好!”
司徒瑾头疼不已,只得低声劝他:“你少说两句。”
所谓酒后无德,无非便是当下这样,伏昍听后倒还来劲儿了:“怎么,莫非我说得不无道理?”
他说得又怎会不会道理,正是由于这话实在无隙可乘、咄咄逼人,这才将身旁两人逼抑得无言以对。
只是司徒瑾多少能设身处地体会俞无寅的心境,贤懿公主虽是当今圣上的皇妹、太子的姑姑,但她作为当年太上皇与嫔妃年迈所得,可谓是老蚌生珠,教之朱载垕也年长不了几岁。
贤懿公主这人素来骄矜蛮横,就连贵为太子之躯的朱载垕也不敢轻易冲撞冒犯,不过她倒也心性不坏,只是身处长孝殿久了,陛下疼她、奴才怕她,这才被惯成了这副模样。
如此矜功恃宠之人,好不容易相中一人,却偏偏被那人避君三舍对待,不由得穷追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至于俞无寅待她,又是另一番说法了。
身为门宗玄榜首,自小作为朝中冢臣培养,一心只知要为朝廷鞠躬尽瘁,不到束发之年,俞无寅便作为学生跟随刑部执律刑政,又曾只身远赴昆仑山拜师学艺四年整,本是天地一沙鸥,又岂会甘愿以“驸马爷”这一身份终日被困长孝殿。
虽说若当真成了驸马爷,也不是非要将门宗玄与刑部的重任卸下,说到底,他还是被贤懿公主穷追猛打的那股狠命给吓得越躲越远罢。
夜来晚风急,京城灯火辉煌,自高处远眺只觉这繁华都邑实在窥不见底,高深莫测。
俞无寅虽闷头不语,然还是会低头嗟叹两声。
酒喝到只剩最后一小坛,三人只得轮流饮下几口,好不寒酸,司徒瑾时不时往身旁的俞无寅瞥去两眼,似是想开口询问什么,却又不好开口。
“司徒问吧。”身为大哥,俞无寅又怎会不了解他的心性。
这陡然的开口倒令司徒瑾无所适从了起来,他支吾片刻,这才缓缓道:“大哥似乎有意隐瞒一些事。”
伏昍将酒坛中最后一滴酒倒入口中,正舔唇咂嘴,好不快活,却被司徒瑾这话激得半眯起眼,心说,司徒可真是好样儿的。
俞无寅反问道:“你俩猜到哪一步了?”
他这话问得很是平淡,以致司徒瑾语气中也无甚波澜回他:“能将江湖中罕见的西域毒花粉弄到手,本非等闲之辈,况且能深入天牢重地当着大哥的面将陆江劫持离去,像这样的‘能人’,说出名来想必也是响当当的名号,当然,还有另一种可能。”
“另一种可能便是,”伏昍接话,“即便称不上是什么能人,可你若有意帮着那人,将陆江劫走倒也并非什么难事。”
听他二人嘴上文章实属长篇累牍,俞无寅不觉轻笑了声,心想本意是饮酒,这下却成了与‘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不相上下的画面。
只听俞无寅徐徐道:“我知道你们在怀疑谁了。”
司徒瑾不免将心一提,好似坐在插满了针黹的毛毡上,坐立不安,却又只得假作与寻常无异。
“确实与公主有关。”
听闻这话,司徒瑾下意识长吁口气。
正身形散漫,两手撑着瓦砾半躺的伏昍,则不觉侧目瞥向司徒瑾,甚是好笑他这细微难察的反应。
俞无寅面色沉重,继而道。
“我与刑部的弟兄为何要在天牢换班之际造访问话,正是由公主吩咐而下,”俞无寅道,“——因为她想将陆江灭口,特地唤我将刑部的人随意带上几个,演一出戏。”
“关乎七彩明珠究竟是如何落入西南地界,无人得知,但宝物毕竟是公主派人悄密送出的宫,事关重大,公主生怕陆江说漏了嘴,亦或是将同谋揭露,牵连事端,她心有不安。”
“所以我与那几位刑部的弟兄不过是被差遣去逢场作戏,公主还额外吩咐了另一批人,趁着更班间隙,潜入天牢假装劫狱,原本计划是我与刑部的人乔庄被打晕,事后若是追究起来,便可说是‘厮杀搏斗之际,陆江被趁乱杀害,劫狱之人完成不了任务便全身而退’。”
“可那日却来了两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