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神,罗小七匆匆往学堂赶。
学堂上午教字,下午念书。因罗小七只是偷看偷听,没有书册也没有笔墨,不管是练字还是背书,都学得七零八落。
他将笔墨和熟宣纸在胸口藏好,顺着学堂外墙边的杨树爬到墙上,再直接从墙头跳下。跳下时按着胸口,防止东西掉出来摔脏了。然后摸到学堂的窗户下,靠墙屈膝坐着,隔墙传来琅琅读书声。
夫子已经讲到“望切者若云霓之望,恩深者如雨露之恩”,与昨日的“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隔了多少段落,罗小七无从知晓,只能勉力跟着默诵。
他一向专注,夫子念过的文章听一遍便能记牢,今日却有些魂不守舍,时不时想起那个叫嘟嘟的小孩。
小孩到底是怎么消失的?
罗小七性格执拗,心思缜密,却并不往牛角尖里钻,毫无头绪的事情会先搁置一旁,留到空闲时再稍加琢磨。
但今日小孩的消失却让他好奇心大起,翻来覆去想不明白,总不会是杨花谷里的山怪变的吧。他虽然年幼,却一向不相信那些神叨叨的鬼话,万事万物总归有个因由。
罗小七这般神思不属,没有察觉夫子已经走出了课堂,直至手臂上狠狠挨了一下,才痛呼出声,抬头便见夫子手中戒尺再次往面颊而来。
罗小七吓得屁滚尿流,立刻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往外跑,身后学童们堆挤在窗前看着他的狼狈模样哈哈大笑。
夫子是个老儒生,个子瘦小,追赶不上罗小七。但为学堂打扫院子的,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健壮汉子,此时拎着一把竹子做成的大扫帚追上罗小七,扫帚用力一推,便将罗小七推得直接摔倒在了街上。
怀中毛笔滚落,罗小七疼得咧嘴,顾不得看自己哪里受伤,连忙将毛笔捡起来。那汉子却直接将毛笔抢走,怒目道:“偷学堂的东西!”
“这是我买的!”
罗小七伸手去夺,却哪里挣得过一个成年的壮汉。汉子见他怀里还藏有东西,一股脑儿全部抢了,仿佛当场缴获了赃物,厉声骂道:“偷了东西还狡辩,找打!”
罗小七被他推搡着,脚步已经虚浮,满腔全是羞耻和愤怒,争辩着喊道:“这是我花钱买的!两个铜板买的!”
夫子拿着戒尺走过来,几个胆大的学童也已跑出学堂在旁边偷看,四周行人侧目,围观而来。各色的目光如同一只只的手,将罗小七身上的衣服撕开了,恍若袒身露体。
罗小七强忍眼泪,眼珠泛红地瞪着夫子,背脊僵直。
夫子的神情颇为傲慢,并不去审查笔墨和熟宣纸是否是学堂之物,戒尺往罗小七的肩膀上重重一抽,一副□□的姿态说道:“往日你未交半个铜板的束脩,从我这里偷学了那么多次,今日终于‘聚沙成塔’,懂得开始偷财物了。”
不奉束脩,尚且有“拖欠补交”来挽回余地,但此时夫子却一口咬定罗小七偷窃,将罗小七整个人下了一个可耻的定义。
罗小七心中越发愤怒,说道:“我没有偷你们的东西,这些是我今天刚买的,我可以找店家为我作证!”
“小小年纪,伶牙俐齿,倒是很会撒谎。”夫子不为所动,自顾说道,“君子不为盗,贤人不为窃。你这般年纪,今后不能为君子,更不能为贤人,不过是个小人罢了。”
罗小七喊道:“你轻率武断,不辨黑白,诬陷我偷东西,你就不是小人了吗!”
夫子动怒道:“你这小儿,竟敢侮辱师长!”
他手中戒尺抬起便往罗小七的身上抽去,罗小七连忙避让,却被提着扫帚的汉子一下子拧住胳膊,戒尺落到了罗小七的脸颊上。
夫子连抽数下,罗小七无法躲避,却是咬着牙不再吭声,一双眼含泪,泪水未往下滴落,愤怒看着夫子。旁人愕然,却又觉得夫子教训顽劣学童再正常不过,指指点点,却没几个人真的阻止。
夫子抽累了,歇住,并不就此放过罗小七,说道:“子不教,父之过。你没爹教,还没娘养吗?去,我们现在就去找你娘,让布庄上的人看看,免得日后偷上布庄里的东西。”
杨花谷镇就这般大,镇上几乎人人沾亲带故,罗大娘在布庄洗衣服的事情并不算什么秘密。夫子这番话,竟是要连罗大娘也一并羞辱了。罗小七如遭当头棒喝,扭头往抓着自己的那汉子的手背上咬去。
夫子挥舞着戒尺,指着罗小七说道:“看吧,清者自清。你若当真是清白的,又何必如此狗急跳墙,意欲伤人。”
罗小七扭打着想要挣脱桎梏,心中惶恐而迷茫。倘若牵连到母亲,别说念书写字的事从此泡汤,母亲在布庄的活计多半也要失去的,罗小七半点也不想牵累母亲。
便在这时,一道又奶又脆的童音传来:“你这人说话带了这么多‘君子’,那你也该知道,‘君子’说过‘如得其情,则哀矜而勿喜’。你明知道小七有无法交束脩的苦衷,却还是故意为难他,羞辱他,自鸣得意。”
罗小七停住与大汉的纠缠,惊讶地抬头看过去。嘟嘟以骑大马的姿势骑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一只手上还拿着一个黄澄透亮的孙悟空糖人。
男人长得甚是高大,肩膀极其宽厚,往这边走来时如山一般移动,竟有股慑人之势。嘟嘟却毫不畏惧,在男人的肩头晃着小腿,一派天真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