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三庭五眼生得格外标致，只是自小贫寒，不曾被人呵护，肤色泛黑，终日穿得破破烂烂，目光大多时候是敛着的，流露出与年龄不甚符合的早熟孤郁神态。此刻笑着，眼睛绽放出光芒，又填进去灿烂的阳光碎片，忽地便焕发出从未有过的神采。

妇人莞尔一笑，抬手在他的头顶轻轻抚了抚。罗小七回过神，冲妇人赧然一笑。

妇人说道：“你似乎与本地人长得不太一样。”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也养一方风俗。罗小七自小生于杨花谷，生活习性上与本地人没有任何不同。但他刚刚记事起便已知道，母亲是怀着他从侯府逃出来的。

至于是哪处侯府，他的父亲是谁，罗小七从未打听过，也不愿打听。这是母亲的秘密，也是他的秘密，因此他回道：“我不晓得，我没有去过杨花谷之外的地方。”

妇人神色未变，浅浅一笑。嘟嘟却是再次拉住罗小七的胳膊，说道：“小七，我要给你礼物。”

“岑伯伯！”嘟嘟拉着罗小七往外走，一边喊人一边对罗小七说道：“这次的礼物不是买的，是我做的，小七你一定要收下！”

“你做的？”

嘟嘟抬头冲他嘿嘿一笑：“好吧，是岑伯伯做的。”

“但是！但是——”嘟嘟还抱着小羊，低头从身上摸索出一张纸，“图纸是我画的！岑伯伯是按照我的图纸做出来的！”

他将揉成一团的纸举到罗小七的面前，罗小七接过，展开。图纸上画着粗细不一、深浅不一的条条框框，还有无数墨点，每一处都是奇形怪状。

罗小七：“……”

罗小七看不出来这是个什么。

被嘟嘟唤作“岑伯伯”的人从旁侧树林里走出来，他看着四十岁左右，眉眼粗犷，将手中的物件直接抛了过来，罗小七连忙接住。

“这是什么？”

罗小七蹲下来，将那物件举到嘟嘟的面前，试图研究用途。

物件是由竹节做成的，只比罗小七的拳头大一些，顶上是一个盖子，需要旋转三周才能取下，当中便是竹节内部的凹槽。这般看来，倒像是装液体、粉末的器皿，但竹节外侧还有一个凹槽，极深极窄。旁边还有几个环扣，其中一个环扣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石杵。

嘟嘟弯着眼睛看罗小七，说道：“这是墨砚啊！”

“墨砚？”罗小七意外，将盖子取下，明白这里面可以盛水研磨，那个石杵大约也是用来磨墨的墨条。但剩下的凹槽和环扣呢？

嘟嘟迫不及待就要解释，罗小七忽然灵机一动，将那张皱巴巴的图纸叠成窄窄的一条，送进凹槽里，嘟嘟立刻大笑起来。

这是一个可以将文房四宝随身携带的物件，环扣上除了悬挂毛笔，还可以将物件挂在腰间或者别的地方，未用尽的墨水还不会漏出来。

嘟嘟凑到罗小七的面前，眉眼弯弯说道：“喜欢吗。”

“嗯。”罗小七点头，见小孩还是一脸的期待，便吻了吻小孩的额头，认真说道：“我很喜欢。”

嘟嘟的眉眼挤成一团，笑嘻嘻也在罗小七的脸颊上亲了一口，贴在罗小七的耳边轻声说道：“其实，其实岑伯伯又画了一张图才做好的，但是，但是他做出来的墨砚跟我想的一模一样，所以就是我做的！”

罗小七笑道：“好的，是你做的，很好看。”

嘟嘟进屋，片刻后出来，小羊依旧抱在怀里，手上却抓着笔墨和纸张。他走到罗小七面前，直接在地上稳当坐下，说道：“小七你来，我想看你写字。”

嘟嘟迫不及待地要用那块竹节砚台磨墨，罗小七却有些犹豫了。

罗小七识字，也知道横撇竖捺的先后顺序，但用毛笔写字的经验几乎是零。他看向嘟嘟，嘟嘟坐在地上，双腿向外，小羊放在档口，他埋头吭哧吭哧磨墨，磨墨的手法格外熟练。

罗小七不知如何开口说自己写不好字，抬头看向四周。偌大的地方，嘟嘟的“家人”们并没有过来围观，除了照顾嘟嘟的小晏时不时往这边看两眼，其他人都只各自闲谈，罗小七心头那股莫名的压力和羞赧便散去了一些。

他看向嘟嘟，说道：“嘟嘟，我没有练过字。”

嘟嘟停住动作，迷茫看着他，忽地爬起来，匆匆跑进屋里，小羊和罗小七一同看着他的背影。他再钻出来，手里便抱着一卷书册。

罗小七：“……”

“你要字帖吗。”嘟嘟将书册递到罗小七的面前，“这是哥哥的，可以给你临摹。”

罗小七翻看书册，入眼便是极其俊秀的字迹，倒是一时忘了看内容，惊叹道：“好漂亮的字。”

嘟嘟说道：“这是哥哥写来给我讲故事的，小晏叔叔已经讲了好多遍，我都能背了，送给你吧。”

罗小七再看内容，其中一段是“潘安仁、夏侯湛并，有美容，喜同行，时人谓之‘连璧’”，不禁脱口说道：“世说新语！”

潘安仁便是历史上著名的美男子潘安，这本册子也便是记载前人趣事的《世说新语》。内容并不高深，但罗小七却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将此书当做哄小儿的故事书。

他忽又想起别的，说道：“嘟嘟，你哥哥是不是给你讲过很多书啊。”

“没有，”嘟嘟摇头，“爹和娘都说，我高兴听就听，不高兴可以不听。”

罗小七道：“那你听过‘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吗？”

嘟嘟立时往下念道：“日月五星，谓之七政；天地与人，谓之三才。日为众阳之宗，月乃太阴之象。”

罗小七不敢打断，屏息听嘟嘟念着，心中也跟着诵读起来。

直至念到“天地交泰，称斯盛世”，嘟嘟才停住，冲罗小七咧嘴一笑。罗小七忙不迭地扑过去，将小孩搂在怀里亲了又亲，嘟嘟也笑着亲他，两个人在草地上滚作一团。

日近正午，罗小七才恋恋不舍地辞别，背起装满青草的竹筐，一手拿着镰刀，将书册抱在怀里，赶去镇上的布庄，与母亲一同吃午饭。

此后几日，罗小七便已将学堂忘得精光，几乎天天和嘟嘟在一起。基本都是嘟嘟过来，在院子里玩，罗小七便在玩耍的间隙里询问嘟嘟，譬如“人不学，不知义”的前两句是什么，“墨悲丝染，诗赞羔羊”往后又是什么。

嘟嘟不认字也不会写字，背起这些蒙学书籍倒是毫不费劲，除了天资聪颖过耳不忘，也与生活环境分不开。谈起读书写字的事，嘟嘟都会提到他在家中时的哥哥，似乎那位哥哥年纪虽小，倒是格外好学。

嘟嘟虽然对读书的事毫无兴趣，但言语间却处处透着对那位爱好读书的哥哥的喜欢，罗小七便也没有询问为何哥哥没有与他一起。

家宅之事，总有一两处不愿旁人知晓，罗小七避讳自己的身世，便也不会好奇打听别人的亲属。

白日里干活，和嘟嘟玩，从嘟嘟口中将从前那些背诵得七零八落的文章补全了，罗小七练字的时间倒是很少。

自从说自己不会写字之后，嘟嘟再没有催促他使用墨砚，罗小七却是每天晚上都要从枕头下翻出来摩挲一遍。笔墨纸砚，还有字迹漂亮可用来临摹的书册，如今他都拥有了，又怎按捺得住一直不上手一试的冲动？

这日晚间，母亲已回房睡着，罗小七见外面月光明亮，便爬起来抱着书册走出去，坐在屋檐下翻阅书册。起先字迹有些暗淡，片刻之后倒是适应了，可以看清楚。

至于练字，倒还有些困难。罗小七也不着急，抱着书册仔细看上面的内容，不多时忍不住一页一页地翻了起来，心中思索要如何练字。

一个念头忽地冒出脑海，他瞥见书册的末尾却是几页涂鸦，涂鸦的旁边有蝇头小楷的注脚：比翼箭制作、比翼箭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