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七下意识看向母亲，意外看到母亲竟然笑了。他讪讪将碗筷放下，然后走到嘟嘟面前。

清晨的雨断断续续，此时停了，世界像是被潦草刷了一遍未打算擦干，院子里的地面湿漉漉的，蚯蚓拱出了一道道泥痕。嘟嘟抱着小羊，也似被刷过，头上顶着牵牛草，草叶上的雨水落到脸上，白嫩的一张包子脸斑斑点点的，可怜兮兮地看着罗小七。

罗小七取下嘟嘟头上的牵牛草，嘟嘟立时眉开眼笑，喊道：“我开花啦，”，扑进罗小七的怀里，拱着脑袋说道：“你可以带走我啦。”

罗小七不由牵起嘴角，眼角余光瞥见小晏还站在远处，便又努力绷住脸，面无表情把瞎开心的小孩抱起来，抱出篱笆墙放在墙外，冷声说道：“我薅草。”

嘟嘟着急起来，又舍不得丢掉怀中的小羊，一只手紧紧攥着罗小七的掌心，眼睛、眉毛和嘴角齐齐往下撇去，委屈说道：“不要薅我，不要薅嘛。”

罗大娘忽然起身，往这边走来。

小晏像一堵高大的墙，虽然远，却一直占据着罗小七的余光视线。此时有什么从视线里一闪，罗小七看过去，小晏已经不见了，母亲走到他们的面前。过去罗小七觉得小晏好厉害，可以瞬间消失，此时心里不由哼了一声：做贼心虚。

嘟嘟看见罗大娘，不等罗大娘说话，他立刻道：“小七的娘，我叫嘟嘟，我来找小七玩。”

嘟嘟怀里的小羊细细叫了一声，罗大娘瞥了一眼，看向罗小七。山谷里一场死里逃生，罗小七已是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交代道：“之前放羊的时候，跟他遇见的。他和他们家的人救了小羊，他喜欢小羊，我就送给他了。”

至于嘟嘟的来历，他的确什么都不知道，撇开脑袋往远处虚虚看去，忽然想起竹节墨砚，默不作声地转身进屋，从枕头下取出。

罗小七出来时，嘟嘟和罗大娘已经走到檐下。嘟嘟似乎不认生，抱着小羊，紧紧靠着罗大娘，几乎依偎在怀里，絮絮叨叨说着他来找罗小七玩的事，倒让罗大娘有些局促，不知该不该抱一下。

嘟嘟看见罗小七，站直了身子，眉眼张开笑着。

罗小七走过去，将竹节墨砚塞进他的怀里。

“小七？”嘟嘟茫然看着他，举起墨砚要还回去，“这是我送给你的呀。”

罗小七说道：“书也还给你了，我没有欠你的了。”

“这是我送给你的，不是借给你的。”嘟嘟的神情越发迷茫，看着他，嘴角往下撇得越来越厉害，几乎就要哭出来。

罗小七觉得心里闷闷的，挪开目光，说道：“我后悔了行不行。”

罗大娘正要说话，嘟嘟忽然喊道：“我没有后悔呀！”

竹节墨砚掉到地上，他双手抱住羊，似乎害怕罗小七因为后悔抢走，委屈着又说了一遍：“我没有后悔，我不会后悔的。”

“我……”罗小七低头，看着委屈得小脸皱成一团的小孩，仿佛自己做错了事，慌忙说着：“对不起，我只是……只是……”

他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只是因为被嘟嘟的家人们当敌人防备着，甚至差点死掉，他感觉寒心和后怕罢了。他不仅从未打探过嘟嘟的来历，还曾怕母亲疑心，在母亲面前掩藏着嘟嘟的踪迹。

罗小七想着这些，心里陡然闷挤，眼泪都要掉下来，可是现在错的好像是他一样。他捡起竹节墨砚，小孩看着他的动作，忽然迈腿跑了起来，一直跑到篱笆墙外面，往道路跑去。

罗小七跟过去，站在篱笆门那里，看到嘟嘟抱着小羊坐在小晏的臂弯间，小小的脑袋埋在小晏的胸口。小晏一手持伞，与罗小七对视。罗小七的脚步迈了一下，终究没有动，身后传来母亲的呼喊，他回头应了一声，小晏抱着嘟嘟再次消失不见。

雨又淅沥落起来，罗小七走回檐下，将墨砚放在窗边，坐下来拿碗盛粥。罗大娘扫了他一眼，掰开玉米饼将咸菜塞进去，说道：“这个小孩不像普通人家的。”

虽然穿着普通的布衣，但生得白净细腻，举止之中更有一股耳濡目染的非凡气度，年纪小，但口齿伶俐，言行大方，整个杨花谷镇都找不出这样的孩子。罗大娘到底是侯府出身，这点识人的眼力还是有的。

罗小七想起嘟嘟的母亲，那位不施粉黛的绝色妇人。第一次遇见时，妇人穿的还是较为朴素的绫罗绸缎，第二次再见面已全部换成了布衣装束，似乎是在刻意不引起旁人的注意。

罗小七捧着粥碗，咕嘟咕嘟啜着，终究还是没有将自己的疑惑和委屈说出来，只道：“可能就是哪家有钱人路过我们这里吧。”

.

到了下午，不再落雨，天气有放晴的迹象，只是云层太厚，天地之间透着青白的光。罗小七难得无事，拿着毛笔沾雨水，在檐下的砖瓦上写字，横撇竖捺凭着记忆去练。

羊圈里传来细细的羊叫声，罗小七忽地站起来跑过去，原来是两只小羊在互相顶角，嘟嘟没有再过来。他回到屋檐下，继续练字却怎么也无法集中精力，目光总是时不时往院子看过去，仿佛那里还会有一株人型的牵牛草蛮横地长出来，要往他的怀里钻。

热闹过一阵，便仿佛再也无法回到过去一个人的时光了。罗小七叹气，搁下毛笔，有一搭没一搭地背诵起文章。

到了晚间，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下意识伸手往枕头底下摸去，想起来墨砚还放在窗户上，正要翻身起床，又忍住了，头和脚缩进被子里，强迫自己立刻睡觉。

被子忽然动了一下，有什么东西钻进来，冰凉触碰到罗小七的皮肤。罗小七吓得翻身扔掉被子，房间里发出“嗤”的低笑，罗小七瞥见门边多了一道熟悉的黑影，是小晏。

他再看床上的东西，原来是那只竹节墨砚。

罗小七从床上站起来，抬脚愤怒地向小晏踢去。黑暗之中，小晏身形未动，却是神奇躲开了这一脚。罗小七整个人扑过去，小晏顺势将他拎起，夹在胳膊间闪身到了屋外。耳畔全是呼啦啦的风声，罗小七感觉自己在飞。

他张嘴往小晏厚实肌肉的胳膊咬去，小晏抬手捏住他的下颚，罗小七的整个脑袋便无法动了。他发出呜呜的声音，晃着腿往小晏身上招呼，小晏干脆将他整个人打横拎在臂弯间，恍若御风而行。

罗小七喊道：“你要干嘛！”

小晏一路奔往杨花谷深处，月色朦胧若一层银霜撒下，四周静谧无声。小晏将罗小七放在一处平地上，四周山坡交横，黑影幢幢，他弹身跃上远处一棵高大的杨树，以气传音。罗小七看不清他的身影，却觉得他仿佛贴着自己的耳朵在说话。

小晏说：“世间阵法有两种，一为八卦阵，二为机关阵。你第一次在山谷之中迷路，是因为进了八卦阵。昨日你闯入山谷，误入的是机关阵。”

罗小七往小晏的方向走去，不过走了两步，眼前景象忽然变化了，偏东的月亮恍若在头顶上，原先北方的景物出现在西边，小晏所在的那株杨树到了他的右侧，而小晏的声音却变成了从身后传来。

罗小七停住脚步，听见小晏继续说道：“八卦阵也叫伏羲阵，乾天、坤地、巽风、震雷、坎水、离火、艮山和兑泽。此八卦又可生六十四卦，宇宙万物皆在其中变化。你目之所见，世间众生；你脚下一步，死生聚散。”

罗小七转身，小晏的声音又飘向了左侧，头顶朦胧的月亮往西晃去。

“太阳、太阴、少阳、少阴为四象；南火、北水、东木、西金、中为土，此乃五行。四象五行，相生相克，万物轮转之序。人间离合，参商相望，莫不如是。”

小晏不急不缓地说着，声音忽远忽近，忽左忽右。罗小七起先有些不耐烦，只想冲到小晏面前将这个混蛋打一顿，但群山、树木、月亮这些应该亘古不变的事物却总在他走动的瞬间忽然就变换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