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小七冒出一身热汗，渐渐冷静下来，将小晏的话听进去，并思索了起来，他站在原地。

万物相生相克，互相变化，那么山便不是山，月也不是月，北也不是北。罗小七闭上眼，心中跟着小晏默念起来，乾南、坤北、离东、坎西、兑东南、震东北、巽西南、艮西北，月之东升为离门。他抬起脚，往南方踏了一步。

他睁开眼，月亮如今夜初见般悬挂于东侧，满地银霜，万物恢复了方序。他往右侧看过去，夜色下的杨树轻轻晃动着，他看不见小晏的身影，却感觉小晏在笑，小晏的声调在往上扬：“现在，以你心中的方阵为方向，走过来。”

罗小七后退了一步，与小晏的距离忽地缩短了一大截。

罗小七很快走到小晏所在的杨树下，他正要爬上去揍小晏，不远处忽然有人朗声大笑。他看过去，看到替嘟嘟制作竹节墨砚的那位岑伯伯现出身形，接着又有三人走出，于月光下露出面容，当中一位是嘟嘟的母亲。

罗小七立刻松开杨树，不由自主地端正站好。小晏从树上滑下来，拎小鸡似的将他拎起，跃至妇人的面前才放下，罗小七内心十二分想揍小晏。

妇人笑盈盈说道：“你很聪慧，一夜之间不仅记住了八卦阵法的要诀，更能举一反三，从容应对。”

今日阵法并不困难，又有小晏的有意引导，但罗小七最难得之处是能够快速放下愤怒、害怕这些情绪，立时考虑眼前之事。小小年纪，沉稳镇定，心中已有章法。

罗小七往他们身后看去，没有看到嘟嘟，疑惑问道：“你们要做什么？”

小晏说道：“教你破解阵法，以后自由出入。”

罗小七特别想揍他，冷声道：“你们来之前，我在杨花谷一直可以自由出入。”

众人再次笑出声，这小少年当真格外记仇。妇人依旧是盈盈笑着的慈爱模样，说道：“小晏已将昨天的事告诉我了，你恼恨我们对你的隐瞒？”

那点委屈和恼怒瞬时又自心底生起，罗小七抿唇看着妇人。

“我们并未刻意对你隐瞒、欺骗，或者是害怕你戕害我们。”妇人走近，蹲下与罗小七平视，目光里闪烁着温柔的细碎光芒，她说道：“我们在此藏匿多时，并谨慎地做了种种防御，乃是因为我身体有恙。”

罗小七很意外：“你不舒服？”

妇人点头，说道：“我没有时刻陪着嘟嘟，便是因为嘟嘟还不知道，我也需要防着他。”

罗小七默然片刻说道：“可是嘟嘟如果知道了，会难过担心的。”

“所以不能让他知道。”妇人的目光温柔又笃定，“你可以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吗？”

罗小七点头，又迟疑了起来：“那你……会好起来吗？”

妇人笑着轻抚他的头顶，语意亲昵：“小七，你真是好孩子。我只告诉了你一个秘密，你便紧张起来，开始为我担忧。倘若我将我们的来历，甚至我们的处境一并告诉你，你是不是要每时每刻为我们担心了？”

“人与人之间，自然要真诚坦白。但人与人的相处，就像那两棵并肩生长的树。”她指向不远处的两棵高大杨树，语气悠然，“它们看着各自独立，但在看不见的地下，彼此的根系却是互相纠缠着的。”

妇人说道：“我们萍水相逢，但缘分已生。倘若我们并不看重你，昨日小晏在发现有人闯入机关阵时便不会立刻赶过去。我们不将一切告诉你，是因为我们的秘密会成为你的负担。”

罗小七沉默看着远处的树。人与人之间看着毫无关联，但缘分的线早已在看不见的地方纠缠，交融进彼此的生命里。

他心里的愤怒忽然消散了，只剩下委屈，对真相姗姗来迟的委屈。他低头，唇角紧抿。

妇人凑近细看，说道：“是不是委屈了，想哭？”

罗小七哽咽，目光瞥向一边：“男孩子不哭。”

妇人笑着，指腹蹭着他的面颊，说道：“这是什么话，想哭便哭，想笑便笑，哭或笑还分男女不成？这世间之事，聚散离别，本就是当哭一场，又当歌一场。”

眼泪忽然再也藏不住，滚滚落下铺满脸颊，自记事起便憋在心里的委屈忽然有了释放的峡口，妇人张开双臂，罗小七在她怀中大哭起来。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眼泪止住的时候，四野寂静，余下的人已经散了，妇人正温柔看他。罗小七有些不好意思地挣脱妇人的怀抱，站直了身体。

这副故作大人的模样正经又滑稽，妇人却未多言，站起来说道：“还有一事要拜托你——今夜我们要往别处去一趟，明日午后才会回来，嘟嘟便托付给你，可好？”

罗小七问：“现在吗？”

妇人点头，又说了几句话，离去的小晏忽然返回，怀里抱着还在呼呼大睡的嘟嘟。罗小七沉默看着他，还是想揍一拳，说道：“小羊呢。”

小晏：“……”

小晏转身，片刻后再次回来，臂弯里睡着嘟嘟，另一只手里托着迷瞪瞪的小羊。罗小七对妇人点了点头，想了想说道：“希望你们顺利，早点回来。”

妇人莞尔一笑，小晏将小羊交给罗小七，然后拎起罗小七往远处跃去，风声凛冽剐过面颊，罗小七看到嘟嘟睡得甚是安详。

罗小七：“……”

小晏一路进了山村，将两个小孩放到屋内床上，看着罗小七给嘟嘟掖好被子。他将那本世说新语放在床边，夜色里冲罗小七咧嘴一笑，便又消失了踪影。

罗小七拿起书册，又将竹节墨砚摸索进怀里，呆呆在床上坐了片刻，耳畔传来嘟嘟的呼吸。嘟嘟的呼吸有些奇怪，但罗小七现在已经见怪不怪了，他只觉得灵台清明，长久以来压在心头的孤郁被人挪走了，灵魂变得无限广阔，又无限洒脱，不再只拘在一处杨花谷。

天地万物，人世聚散，当哭一场，也当歌一场。

罗小七将书册墨砚放在枕头旁，然后躺下，听着嘟嘟的呼吸声，闭眼将小晏所教的八卦五行默念了一遍，渐渐沉沉睡去。

头一次在梦里，他觉得自己变成了月，变成了云，变成了风，他看见了杨花谷之外的风景，他觉得自己便是那些风景，无限轻盈，无限浩大。

忽地一块巨石砸向胸口，不疼，但是罗小七惊醒了。他睁眼，看到嘟嘟正趴在自己的胸口上。嘟嘟迷茫看着他，说道：“我怎么在这里啊。”

罗小七翻身，捏着小孩肉乎乎的脸颊说道：“牵牛草开了花，我就薅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