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云吃过生食,多是瓜果蔬菜,肉荤倒知道在火上烤一遍。味觉也没有完全受损,怕苦味。我想,他体内的蛊虫应当还没成熟变异,尚是幼虫,只在肠胃里,坏了一些肌血。”
乌停云睁开眼,四周昏暗,不远处的挂帘贴地处透出微薄的光,骓逝雪的温和声音传进他的耳朵里。那声音低低的,但他听得真切。
骓逝雪说:“前年悔吾师伯带着我和飘霰拜访南夷乘舟翁,曾在虫谷附近逗留过。据说凄花寨的花忏忏为了对付魔教,在很多幼童体内种蛊,名唤蚀鬼蛊。蚀鬼蛊在人的体内由幼虫变为成虫,过程如女子怀胎,最先控制食欲,然后改变脾性,最后使人完全失去意识,沦为——”
乌停云起身,床板有些高,他又虚弱,一不留神直接栽下去,在地上翻了个跟头,脑袋撞开挂帘,阳光洒到他的脸上。他眯着眼,晃动的光线里,看到一个白衣少年抬头看过来。
视线骤然变亮,他看不清脸,只看到一片明晃晃的光,白衣少年嘴角淡而温煦的笑意,知道是骓逝雪。
有人揭开挂帘,另一个人将他扶起来。乌停云注意到屋堂里或坐或站着七八人,骓逝雪坐在左侧,离他最近,身后站着乌愚儿。上首座则是大长老,骓逝雪的师父。大长老的旁边是剑庄的庄主,骓逝雪的父亲,乌停云见过他。
骓逝雪的对面,则是乌十六,乌停云的父亲。另外坐着的尚有三人,一女二男,皆是庄中掌事。
乌停云被乌十六领回来的那天,先拜见的人是庄主,后来跟着庄主去祠堂磕头,便算认祖归宗了。
大长老一身黑,是乌氏,须发花白,眉毛也是白的,长长地垂到胸前,混进同样白的胡须里,整个人如一枝枯瘦却遒劲的松柏,苍老而气魄。
他抬起手,手背皮肤褶皱,覆盖着凸起的青筋,指向乌停云,说道:“十六,这孩子身上的蛊虫是花忏忏种的吗?”
乌十六离开座位,跪在屋堂中央,说起当年事。
他与庄主乃是同辈,若一直留在剑庄,如今大约已是中流砥柱。但他在二十岁时认识了一位南夷少女,之后便离开剑庄,一去十多年。
南夷多妖,西蛮多魔,南北武林皆嗤之以鼻。上虞剑庄又是世家门派,规矩繁琐,乌十六再回来,即便有子嗣入族谱,恐也难在庄中立威。他也志不在此,回庄第二天便入山闭关,一心修炼。
乌停云未听乌十六说些什么,他觉得很饿,灵魂与肉体都处在巨大的饥荒之中。他转身,想要回睡觉的地方寻找有没有什么吃的。
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庄主说:“阿雪。”
骓逝雪牵着乌停云,转身对庄主说道:“停云饿了。”
庄主说:“让他们弄点吃的过来,每样都弄点。”
乌停云扫了一眼屋堂里的众人,尚没有明白过来,骓逝雪已经说道:“爹,我带停云去后厨就行了。”
庄主正要说话,骓逝雪求助地看向大长老,大长老搭在扶手上的手动了动,示意骓逝雪可以离开。
骓逝雪牵着停云往后厨去,乌愚儿跑在前面,向后厨的人吩咐准备米面。厨子快速地下了一碗面,还打了个鸡蛋。乌停云的脸扑在碗里,没两口就吃完了,碗里只剩汤水。
骓逝雪拭去他嘴边的汤汁,又吩咐厨子再去下半锅面,厨子露出惊疑的神情,乌停云忽然明白了骓逝雪为何回绝庄主。
他舔了舔筷子,放下,说道:“我饱了。”
骓逝雪露出惊异的神色,随即笑起来:“你能说话了。”
少了蛊虫的控制,声腔便打开了。只是乌停云许久不曾开口,喉间很紧,开口的时候气流像刀划过嗓子,声音沙哑。他有点被吓到,觉得难为情,骓逝雪的声音那么好听。
厨子又煮了半锅面,端上来人腰粗的海碗,碗上盖了十个糖心鸡蛋。
.
屋堂中。
乌十六仍跪着,庄主说道:“你当真与那妖女没有干系了?”
乌十六道:“已断绝往来,生死不见。”
庄主道:“那这孩子呢?”
乌十六道:“人之生死,听天由命。”
庄主道:“混账东西!”
他猛拍桌子,咔嚓作响,说道:“若不是阿雪发现异样,这孩子继续留着,蛊虫成熟,不知要闹成什么样。你自己心死,上虞剑庄可不必陪着你一起死!”
庄主“啪”地连茶带水扔出去一个杯盏,杯盏砸在乌十六的身上,乌十六一动不动。庄主怒道:“滚出去,思过七日!”
乌十六走出屋堂,庄主连叹了几口气。右首穿白衣的女子说道:“那个孩子该怎么办?”
女子旁边的黑衣男子说道:“看阿雪这个样子,恐怕会求情。”
另一个白衣男子道:“霜痕的母亲为霜痕叫屈,实则今日的事,也是霜痕捉弄在先,激怒了停云。可惜十六不管停云,不然学馆的事何必闹到这边来。”
大长老不说话,庄主叹道:“阿雪也是……”
骓逝雪天性软善,然而于剑道一事也是天赋卓越,自然不会被人欺负到头上。但做人做事,只有善意是无法立威的,更何况是人心险恶的江湖。
庄主有心让骓逝雪处理乌停云与骓霜痕斗殴的事,传话的人却道,骓逝雪已经领着乌停云上山了。
庄主:“……”
这么点小事,他这个庄主插手实则太过小题大做,不由再次叹气,挽尊道:“索性阿雪还小,以后多的是机会让他历练。”
.
上山的拐道口处,乌十六停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