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停云心脏惴跳,动作未停,爬起来继续往外冲,刚刚走到楼梯口,骓逝雪已经追上。
他光脚踩着木屐,却没弄出半点声音,浑身水渍,只腰间裹披着毛巾,黑发湿漉漉地垂着,拎着乌停云的后脖处的衣襟,“嘘”了一声轻道:“小声一点,吻秋和愚儿还睡着。”
说话时弯腰低头,湿发擦过乌停云的面颊,有淡淡的皂角香味,乌停云顿时什么都忘了,任由骓逝雪牵着自己回房间。
隔着纱屏,骓逝雪拭去水渍,穿衣。乌停云默默坐在角落里,缩着身子靠向墙壁,低头认真看地板。
骓逝雪说:“你找我何事?”
乌停云不开口,骓逝雪穿好衣服走过去,蹲下|身,与乌停云齐平,又说:“蛊虫早就清了,怎么还是不爱说话呢。”
乌停云抬眼角,见他只长发湿漉漉垂着,衣服已如往日一般齐整,目光便打开了,说道:“一百遍庄规,抄完了。”
骓逝雪:“……”
仿佛被什么有趣的事勾住了,骓逝雪笑起来,声音轻轻往上扬起:“说给督习听的,又不是真的罚你,你怎么如此实心眼。”
乌停云:“……”
骓逝雪起身,乌停云跟上,两个人一起悄步下楼。骓逝雪将飞光握在手里,瞥见廊下的书箧,他又笑了笑,一路往坐忘峰而去。
天还没有亮,四周漆黑,又仿佛笼着一层光。走到坐忘峰前,那层光越发明显,仿佛空气里全是明珠的光屑。骓逝雪要去抱乌停云,乌停云往旁边侧了侧,二人便一前一后纵身跃向崖间倒卧生长的那棵松树上。
天地寂静,夜间的云雾缓缓翻滚着,白而轻盈。骓逝雪直接在树干上坐下,乌停云站着不动,骓逝雪仰头看他,说道:“听说你武功进步很快,已经是第一重境了。”
乌停云说:“嗯。”
骓逝雪说:“让我看看。”
乌停云没有剑,他四顾,试图去折一截树枝,骓逝雪已经将飞光递至他的面前。乌停云一愣,握住。
飞光是轻剑,剑刃极薄,然而于乌停云而言还是有些重的。他拔剑出鞘,握在手上适应了片刻,半身前倾,飞光如一道流光般向前刺去。
第一重境是“识剑”,明白何为剑,又为何要用剑。剑是铸剑师一寸一寸铸打而成,哪怕材质、重量一模一样,世间也没有完全一样的剑。
乌停云勉力挥动着飞光,完毕之后站在枝桠交错处看向骓逝雪。骓逝雪垂着半湿的长发,轻轻一笑,衣袍晃动,掠至乌停云身前,伸手按住乌停云的手背。
乌停云尚未回神,手背上的温凉触感和手中的飞光一同消失,骓逝雪舞动飞光,站在不远处极细的枝桠间,云雾款款翻卷,剑意盈然飘洒,没有半分烟火气。他口中吟着剑法心决,将第二重境至第四重境展示给乌停云看。
飞光贴着他的手腕翻转,乌停云以为他要展示第五重境时,骓逝雪忽地收剑,止住剑意,走回乌停云身边,重新坐下,白袍和黑发微微浮动。
他说道:“第一重境至第四重境的剑诀心法,督习及各位主家都可传授。十六叔现在闭关修炼的是第六重境,想来也顾不得给你写这些,回头你直接去我的书房取。”
他很有自知之明,没说自己拿给乌停云。
乌停云“嗯”了一声。
骓逝雪想了想,又道:“他们说你原先对练剑一事并不上心,怎么忽然就突飞猛进了呢。”
乌停云道:“他们说,你要做学馆掌事。”
骓逝雪说:“确有此事。”
乌停云的目光微微亮了一下:“明年三月的考核,我想拿第一。”
骓逝雪看了他一眼,旋即看向云雾涌动着的远处,说道:“为什么?”
因为——
做第一有很多好处,其他人只会仰望你,不会欺负你,但这些都不是乌停云想要的。他知道那个乌飘霰,虽然武功不如骓逝雪,但在同龄人里也是出类拔萃的一个。庄里有什么事,少年弟子里头,总是骓逝雪和乌飘霰作为代表。
乌停云想,做到第一,以后凡事都是自己和骓逝雪了。
他看着骓逝雪,最终说道:“我想跟你一样。”
骓逝雪微怔,随即笑起来,眉眼温柔地舒展着,却又带着一丝与往日不同的疏远和落寞。他抬头看着天空,天空漆黑一片,所有星辰都被翻云覆雨的神灵裹在手心里。
“我怎么会是你的目标呢?”骓逝雪说,“南夷西蛮的妖道魔教不提,我师父这样的武林前辈也不提,只说与你我年纪差不多大的,林家堡的林隐创制的比翼箭融合了弓|弩和袖箭的特色,威力不容小觑。漠北匪帮的容少帮主、洞庭薛家的小山姑娘都是年少而名盛的。”
他看向乌停云,眉眼间的落寞消失了,眸中光华如月色,说道:“便是你的洛姐姐,你看她整日醉心酿酒,为了一杯佳酿能耗费两三年的时光。实则她的武学修为并不在我之下,只是青云派行事一向低调稳重,她的师父教导她要懂得韬光养晦,莫争一时荣辱。”
乌停云心说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洛姐姐了。
“我不是要做天下第一。”乌停云知道骓逝雪误解了,可他又不知道如何去解释。他站在那里,低头看着夜色里的骓逝雪。
酒醒之后的人,总是带着一种疏倦落寞。骓逝雪说道:“我原也不是要做什么天下第一。”
他难得露出一点孩子气,悬挂在树干一侧的双腿前后摆动着,衣袍浮动,已是深秋,远处却似有点点萤火闪烁,飞鸟拍打双翅的声音清晰可闻。
骓逝雪略显自嘲地说道:“蟪蛄不知春秋,蜉蝣不知朝暮,然而万物有灵且美,我却如此笨手笨脚。”
他忽地一跃而起,越向深谷之中,云雾漫腾,飞光在崖间划过,挽起数道流萤。流萤往四周散去,骓逝雪微微一笑,飞光翻转,流萤又绕在他的周身。
空谷之中,他轻吟着:“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
这夜之后的第二日,骓逝雪正式担任学馆掌事,每月里有十天左右的时间都在学馆那里。
琐碎的事情多起来,骓逝雪回太一轩的次数渐渐少了。庄里给他在山下又安排了一个小院,不过他有时候图省事,直接在学馆休息。
乌停云对骓逝雪在那夜说的那番话,并不是特别理解。但他在某些方面很敏锐,尤其对方还是骓逝雪,所以他本能觉得,骓逝雪并不喜欢担任学馆掌事。
因着乌十六的身份,乌停云也是主家,但他无人管教,也无人伺候。每日里,乌停云除了练剑,便是凑在骓逝雪的身边。
除了乌愚儿,骓逝雪身边又多了两个侍童,但总是乌停云最明白骓逝雪的心思。
监舍送来学馆下个季度的预算账册,骓逝雪拿着账册,在桌上翻东找西。两个侍童眼巴巴看着,乌愚儿问:“阿雪掌事,您找什么?”
乌停云已经将被纸张覆盖着的印章翻出来,递给了骓逝雪。
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知道,乌停云谁都不放在眼里,偏偏很黏骓逝雪。
其实学馆里的孩子都喜欢骓逝雪,督习凶巴巴的,监舍也一脸威严,只有骓逝雪总是温和笑着。
那日午后,骓逝雪正在小憩,骓霜痕跑过来想把自己的弹弓藏在骓逝雪这儿,免得被督习发现之后没收。乌停云坐在屋檐下,冷漠对骓霜痕说:“你半个时辰之后再来。”
骓霜痕不服气地说道:“你算什么东西,逝雪哥哥的看门狗吗。”
他冲乌停云吐舌头做鬼脸,掏出弹弓往乌停云的身上打石子。乌停云坐在那里,下盘稳当当的,只侧首推肩,石子便在他的肩头反弹回去,“噗”地撞向骓霜痕的腹肚。
骓霜痕未有提防,四仰八叉地摔下去,“哐嗵”,屋内的骓逝雪便被惊醒了。
他推开门,将骓霜痕扶起来,骓霜痕抓着他的衣袍不撒手,嚎啕大哭地喊道:“逝雪哥哥,乌停云又打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