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平赴任前和子衿专程看望了晓娟。此时的晓娟精神已经恢复正常了，见欧阳平和子衿两人拎着两袋水果来看望他，晓娟忍不住又哭了。她告诉两个老友，她是后来才知道向东出事了。出狱后的向东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她现在参加了义工团队，每周都到养老院给老人做些义务工作。她的人生经历了太多的不幸，对苦难已经麻木。但最让人温暖的是，晓娟对生活仍然葆有那么恒久不变的热情，她每天都在写儿童书籍，给女儿，更给更多的孩子看。女儿正好放学回家，见到欧阳平和子衿，有些害羞，晓娟让他管两人叫“大大”，女儿羞怯地叫了一声“大大”，这孩子的眉眼和晓娟死去的二儿子有些相像，性格也像。看得出来，晓娟的生命里，女儿和在英国的大儿子成了她生命的全部寄托。看到她很乐观向上，欧阳平和子衿也放心了。

从晓娟家出来，欧阳平随子衿来到子衿的书法室。这是平鹿市文化局给子衿免费提供的书法室。子衿的书法课在平鹿大学成了名牌课，有许多书法家字写得好，但讲课却不在行。子衿是学出身的，他在杂志社又干了这么多年，对文字、文化的把握比许多书法家要强，他的悟性也高，这使他的讲课妙趣横生，自然受到学生的喜欢。他周六周日到这里教两个朋友的孩子写书法，一般要写上三个小时，他很少应酬，他醉心于自己的书法，他把书法当成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他给欧阳平写了一幅字：“身无半亩，心忧天下。读破万卷，神交古人。”这首出自左宗棠的名句也正合欧阳平的心底感悟。

欧阳平上任之后，子衿在平鹿更显孤单。他常常想起向东，那个鼻子溜出两管鼻涕的羞怯男孩，你在哪里呀？难道坐牢就不能见人了吗？

2017年10月1日那次在商场见过向东的背影之后，他就知道，向东一定也在平鹿这座城市里。他除了写写书法外，把寻找向东作为人生的一个目标。他走遍了平鹿市的各个培训班、房地产公司，寻找向东的足迹，但向东仿佛人间蒸发，所有地方跟向东都没有联系了。向东办的培训班已经转为他人经营，提起向东，工作人员摇着头说：“听说过这个人，原来好像是这里的老板，但现在不知到哪里去了？”

一个向东的时代过去了！

子衿还专程开车到向东的老家，从胡家镇到村里的道路现在还很不好走，轿车在陡峭的山路上走得很慢，稍有不慎，就可能掉进万丈深渊。当他来到向东的村子时，有的民居已经变成了二层楼，村里的孩子见到小轿车，都好奇地围拢过来，抚摸着车身，问这问那。村里一位70多岁的老者说，向东刚走两天，他这两年就住在胡家镇临河的四合院，但他平时更愿意到村里来。大概这是他出生的地方，也是他梦想放飞的地方，这是他的根。这两年，他给村里的小学捐助了10万块钱，让村里把校舍整修一新。

终于有向东的消息了！子衿很高兴。他马上脚踩油门，轿车在村里的土路上一溜烟地奔向前方，一里地外就是平坦的柏油路。

胡家镇，这对于子衿太熟悉了。那个屠宰场早已没了踪影。镇西部临河的那个四合院，子衿很熟悉，他在胡家镇读书的时候，就有这个四合院，据说原来是镇上的土财主建的。子衿在院子后面停下车，他走到这个四合院门口，院子里的那头高大狼狗又狂吠起来，不让子衿靠近。这时，一个70多岁的白胡须老人从屋里出来了，见到子衿，问他找谁？子衿说，我找杨向东。那白胡须老人说，这没有杨向东，这家主人叫杨东子。子衿问杨东子什么模样，老人的描述与杨向东一模一样。只是说，这个杨东子的腿是残腿，做不了什么，在这个四合院就是养老。他几个小时前刚走，赶平鹿机场的飞机，去国外了，不知几时能回来。他走的时候说了，他要不能回来，就把这房子卖了，卖的钱捐给附近的养老院。子衿问杨东子要到哪里，那老人说，听他说，是去澳大利亚。

子衿愣在那里，不知说什么好。他知道，向东的小名就叫东子。自己晚来了一步，如果早一步，就能见到向东了。子衿站在这条熟悉的街道上，望着街上那些匆匆的行人，都不认识了，那熟悉的街道已经变成了陌生的他乡，惨淡的云朵在空中徘徊，仿佛要向向地面压下来。子衿也知道，自己离故乡也越来越远了。

客舍似家家似寄！

子衿落寞地启动轿车，他看着熟悉的街道向车后倒去，轿车离了镇子，在崎岖的山路上缓慢地滚动着，车里放着年轻时他和向东喜欢的歌曲“青春在哪里呀？青春在哪里呀？”。当轿车行驶在平鹿郊外的高架桥时，时间已经到晚上6点半钟了，他拧开了新闻频道，一条消息引起了他的注意：今天下午从平鹿飞往澳大利亚的客机在即将飞到澳大利亚墨尔本时，降落跑道时发生故障，机上的200名乘客死伤大半。其中机上的101名乘客有50名已经死亡。现在澳方正在抢救。

子衿当时就愣在那里，车也愣在那里。在短暂的停止之后，他突然爆发似的大叫了一声：杨向东，你还活着吗？那绝望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地回响。

汽车在原地颤动了三下，一口鲜血直喷在了车窗上，把车窗画了一个迸裂的花瓣。

那迸裂的花瓣是一个不规则的圆，圆圈并不完满，就像一个人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