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流感病毒,他身体一向孱弱,打过疫苗后没几天就进了重症病房,很快就去世了。”
“那你很想念他?”
“也没有吧,”少年却否定了,“没有特别想,说想念的话,更想念爷爷。我从小就和他生活,他去年去世了,我到今天也很想他,每天都会想。”他声音变低,难得流露出点属于小孩子的脆弱。
回忆已去世的亲人,再说给别人听,对于普通人而言,大都是不舒服的。
小老板本没打算再问。
少年却自说道:“奶奶告诉我,我和爷爷之间的事情已经完成了,假如再见面,也许见到时会很快乐,分别后却只会更舍不得,然后忍不住再见第二次、第三次,最后不能接受他再离开,甚至产生怨恨,这样是不好的。我希望爷爷能安心转世,有新的人生。”
小老板讶异了片刻。
“如果大家都能像你这么想就好了。”
只是。他于心中道。
人死后并没有转世这回事。
假如真能投胎转世,那么几千年来,世界上岂不塞满了旧日的鬼魂,永远循环着同一批生命?这是绝不能行的可怕之事。
“你和余泽之间有未完成的事?”小老板又问。
“在他去世前,我割伤了他的手。”郑一煌的右手搭在左臂上缓缓地摩挲,眼神依旧很坚决。
“他被传染和被你割伤有关?”
“并不是,当时流感爆发,班里一小半人都患上了,他不是第一个。”少年否认了,“但是,我割伤他是那之前不久的事情,伤口不浅,我想,那个伤口到死应该都是没有愈合的。”
小老板没有说话。
“他临死前,都还带着那个伤口,在左手臂上。”
少年苦恼地皱起眉,也许他语文成绩不太好,“我是说,我想,他到死,也许都还因为我留下的那个伤口而疼痛,每想到这件事,我就会像自己被划伤了一样痛。不是修辞夸张,是真的会痛。”
“即使他已经死了?”
少年点头:“一直到现在。”
头发微卷的年轻人,有着一副俊俏漂亮的相貌,和并不阴诡的气质。吐露自己名字的时候,慢慢压上一种缠住人脖子、揽上人肩膀的重量。
“我的名字是,白浪游。”
他一字字说道。
没再说别的,白浪游已决定帮他。
郑一煌也明白这一点。
但又提出一个问题。
“招魂,按理说……”青年人神情似笑非笑,“用道具,你在这间屋子里就可以见到余泽,但那并不全然是他,且说是鬼魂在人世的投影吧,投影,虽然遵照原本,却不得不受人世间光芒和尘埃的左右。”
“我大概能理解。”
“但是你说‘见他’……”他露出一个笑容,很没说服力地说:“所以不是我突然起了玩心,而是‘见’的确有第二种方法,可对你一说,由你来选。”
“是什么?”
“我可以带你入阴间。”
白浪游盯着他。
郑一煌很快选了第二种。
“你倒是胆子不小嘛。”
郑一煌当做赞美,嘻嘻笑着。
白浪游把裹在左眼上的手帕摘掉。
面对突然的鬼脸倒还镇定的郑一煌,脸上切切实实地露出了恐惧的表情。
“有这么丑啊?”白浪游似乎在开他玩笑。
“很痛吧?”郑一煌问道,白浪游说还好。少年不相信:“不可能,一定很痛,就像我割伤了余泽一样。”
“也许人家成鬼后早就忘了,只有你自作多情。”白浪游摸了摸盆栽,有些无情地猜测。
少年则坚决地否认:“不会的,一定是因为余泽在痛,他希望我知道,才让我感受到。你呢,是谁伤害的你,你让他感受到你的痛苦了吗?”
白浪游没有回答他。
*
两人如约到地狱。
白浪游不见了。
郑一煌感到身体轻如羽毛,落入一个削平般的表面,上下、前后、左右……四面八方俱黑如幕。但自己身上散发着淡淡光芒。
他惊奇地观察了一会儿,摸索不到任何事物,四周熄灭般地寂静着,又有点茫然。
在陌生之处,郑一煌不想轻易示弱,干脆坐下来等白浪游。
等待的时候,他摸着自己的左臂想:如果见到余泽,我要和他说什么?
其实他们的关系并没到人鬼相见的地步,那时不过十岁,不是邻居或发小,只是校园里最普通的一对同班同学。倘若没有那个伤口,郑一煌已经把余泽忘了也说不定,就像班里其他同学一样。
一个因病去世的同班同学,和那场恐怖的流感,满是白口罩、消毒水气味的校园一起,渐渐因为不愉快、也不再出现而被所有人遗忘。
和白浪游说的很坚定,但郑一煌并不知道自己的这份例外有什么意义,正如他搞不清自己想要得到什么结果一样。
这不是件清楚的事,否则不会令他犹豫思索两年多。两年里,他倒已习惯了那种痛的感应,习惯了记得一个去世的同学,也询问过老师朋友,得到的答案往往是“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是你太愧疚了吧”,“更可能是心脏病或幻想症”,或者“想念朋友是好,不能在学习上分心呢”,但奶奶也说过“我希望世界上有鬼,因为死掉后还想见到你爷爷”这样的回答。
没办法做出负责的决定。
就像身处黑暗之中,四面都是可走的路,但看不见路的去向,就没办法迈出去。
而令郑一煌突然下定决心的,今天下午那场回小学的探望中,痛觉没有出现,他只是看着旧日的教室,就想到余泽,想去美术教室看看,他想,美术老师或许是自己之外班里唯一记得余泽的人了。能和她聊聊就好了。可惜她今天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