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没让你相信我。”
鬼仍旧是那副模样,没有变出原形,也没有改变语气,和深渊中其他静止不动的鬼魂没有什么区别,此刻说出的话却像在赌气,郑一煌怀疑是不是自己想多了。
“喂,我不想冒犯你,只是刚刚遇到的两只鬼都骗了我,现在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鬼。”郑一煌横着眉说。
鬼盯着他,一时没说话,虽然没有露出眼睛,但郑一煌直觉他在盯着自己。
“我是为了找一个鬼魂来到阴间的,他叫余泽,你见过他吗?”
这只鬼对此没有发表意见。
也许这个没有恶意……我不离开这块土地中心就是了。
感到安心,郑一煌忍不住想倾诉:“虽然来到阴间找他,但我们交情没多么好,只能说是不错的同学吧。说出来已经被很多人笑话过了——因为余泽死前,我给他身上留了一个无足轻重的伤口,伤不在我身上,我却惦记了很久,认为变成鬼的他也记着我,被好多人说是幻想症。”郑一煌叹着气说。
不知道对面的鬼在不在听,它静止不动着,好像自己在自言自语,硬拉着他说话一样。
但是话都说出口了,郑一煌也只想把它说完。
“今天回小学时,我不知为什么忽然下定了决心,也是幸运,找到了一个可靠的大哥带我来这里,他把我保护得很好,所以我刚刚独自遇到两只鬼,被它们骗得不轻。明明都看起来和善的鬼,但其实要么很凶恶、要么很狡猾,我差点命都丢掉。”
他又叹了一声气:“所以不知道该不该再相信鬼了,”
“……哦,我知道了。”
鬼总算出声了。
但郑一煌仍不清楚他刚刚有没有听自己说话,这句回答听起来更像是被突然点名的人的敷衍之语。
鬼真是难以捉摸的生物。
“希望你不要介意我的警惕。”郑一煌严肃地说。
“我不介意了。”
看来刚刚是介意过。郑一煌想。
反正此刻很安全,他干脆仰躺下来,握着什么牙齿的手枕在脑后,盯着天空似的渊,敞开心扉说:“其实我现在很茫然,要不要继续找余泽,我一点也不清楚自己要去找他的意义,也许还没找到他,就会先被鬼杀掉……比起余泽,还是我的性命重要啊,这么一想,心里就迫不及待地想逃跑,但是又不能完全放下找余泽这件事……”
“鬼也是有身份的,鬼的感情与思维比人更加单一,倘若你能找到鬼的原身,就知道该不该相信他。”
鬼忽然说了这么一串话。
郑一煌想了好一会儿,才知道他是在回答之前“不能相信鬼”的问题,仿佛没听见自己刚刚的一大堆话。鬼的听力难道有延迟?
“这么一说,似乎能理解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鬼的行为了。”郑一煌想了想,忽然笑了,他一下坐起身问,“那你的原身是什么?”
没得到回答,他并不意外。
这鬼是个闷鬼。
一人一鬼互相沉默起来。郑一煌盯着虚空,手里的石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地面,稚嫩的眉间硬生生皱出两条竖线。
“我要走了。”鬼忽然说,“你也早点离开吧。”
“喂,等一下。”郑一煌叫住他,脚向外迈了一步。
鬼白雾般的身体又轻轻飘转回一些。
“我跟你说句谢谢。”他摸着后脑勺,咧开嘴笑,“我刚刚想了一会儿,还是决定继续找余泽,虽然不清楚这么做的意义,但心里是这么说的,没办法……也多亏你的提醒,我找到了分辨出余泽的办法。”
“是什么?”鬼问。
“因为一道普通的伤口,来地狱找一个普通关系的同学,无论是大人们还是鬼听了都觉得可笑不能理解,但我想,如果是余泽,他一定可以理解。所以……你能够理解吗?”
鬼静静看着他。
“我打算这么问他们。”郑一煌补充道。
“这里有几千几百年,无数的鬼,难道你要一个个地问过去吗?”鬼缓缓地问,声音有些说不出的古怪变化。
郑一煌回答:“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能坚持到什么地步,但暂时是这么想的。也许我还能再撞到你呢。”
“假如你找的鬼也变成面目全非的恶鬼了呢?”
“余泽的原身是什么我不清楚,但如果他不能理解,我找到他也没意义,我要找的是能理解我的余泽。”郑一煌眼神明亮。
“这方法真笨。”
“是啊。”郑一煌惭愧地笑了。
说完这几句,没有道别,鬼就离开了,浮土也反向而去,郑一煌再回头看时,已经有点分不清诸多云雾里哪一个刚刚和他对话过。
鬼静静地回到自己原在的地方,它卧在那里,两侧是同样安详的鬼魂。除了望乡台流落下来的鬼,这里还有少数鬼魂是因为享受宁静安逸,来这里消磨时间。
但是重新回到这里,心中却没办法完全平静。
白雾的身体不安地抖动,仿佛一层推着一层的浅潮,经受着不由自主地波动。
一种名为愧疚的情绪,自他不再为人时就远离了的心情,忽然勃发起来,把他裹成一团,想要蜷缩进岩石罅隙里不见天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