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一煌叹了口气,在白浪游面前他虽然是个小孩子,但对余泽而言已是个哥哥模样了,因此这么做不仅不显得古怪,还很有说服力。
他把手放在余泽头上,说:“我不是为了埋怨你而来。”
余泽没有哭。鬼是没有眼泪的。
他的声音很悲伤:“但是我辜负了你的期待,即使刚刚见到你了,但怕你是来解决那道伤疤,仍打算躲避开你,不让你认出来,好让自己继续做卑鄙的事……”
“也没有。”郑一煌不知道该怎么劝他,只好把手继续放在冰凉的发梢上,慢慢地说,“你看,我放下石头的时候你不是出声提醒我了吗?还告诉我如何判断鬼,刚刚你折回来是不是也想告诉我身份。之前也不能称为卑鄙的事,被想念是很棒的事情,而且你并不知道那会让我感到痛,对吧?”
余泽轻轻点头,一双眼睛抬起看向他。
鬼的眼睛里没有光,郑一煌发现,但余泽并未因此就失去神采和精神。
“‘人无论生前死后,没人想念都是很凄凉的’,奶奶带我扫墓时每次都这么说。能被你时时想念、还因此给你了支持,是我的幸运。相比起来,那个痛也不算什么。我可是个少年人啊!”他挺起胸膛,拍着手臂说。
“我知道是你善良宽容,在安慰我。”余泽露出苦涩的笑容。
“不,我也没你想的那么好啦。其实,每次感到痛的时候,我眼前就会闪现那节美术课,不小心把美工刀戳到你手臂上那一瞬……”
余泽想起那个已回忆过无数次的场景,蜡笔味儿的美术教室、浅绿色的窗帘和粉笔……手臂一瞬间剧痛,他无法控制地大哭流泪,而郑一煌当时也吓呆了。
郑一煌继续道:“以及你后来竟然丝毫不怨恨我,你的父母也没有斥责我。虽然很不合适,但一想到这些,我就会觉得很温暖感动。不像是应该存在的想法。”
余泽低声说:“可你本来也不是故意的。”
“但是那伤口很痛吧,我们在学校时关系也并没多好,你才真的是宽宏善良。”
“虽然做过同桌,但没说过几句话。”余泽说。
郑一煌点头:“是啊,我那时觉得你太腼腆了,玩不到一起。但是后来发现你人真的不错,也因为刺伤你的愧疚吧,很想和你做朋友,我想,等你病好了从医院出来……”
他的话音忽然停住。郑一煌知道这样不应该,但却无法把自己的悲伤抑制住。
自那以后,余泽成为鬼已经三年了。
眼前的余泽,永远都只是十岁的模样了。
永远被人遗忘在十岁那一年。
他抑制不住地流下眼泪。
余泽看到郑一煌头直直仰着,认真地睁大眼睛,两行眼泪从里面汩汩流出来,样子很滑稽可笑,忍不住笑出来,片刻后又感到比笑意更浓烈的悲伤从身体里涌出,自己同样不能止住。
“如果能活着就好了,活着和你成为朋友,一起上课、一起玩游戏、一起上中学……”
声音哽咽,倘若可以流泪,现在应该已经泪流满面了吧。但是余泽脸上是干涸的。
“我不想呆在这种地方,没有爸爸妈妈,没有老师同学,没有学校,没有朋友……我不想死掉,不想被忘记……”
他身体弓下去,声音像在哭一样,尽管没有眼泪,但那种久违的、温热的悲伤在身体中抽动。哪怕是一口已枯萎的井,被水泵不断地抽吸,也会发出嘶哑的哀嚎。
临死前的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自己病得多么严重,虽然身体很不舒服,但不想让爸爸妈妈担忧和伤心,流泪就只会在夜里咬着枕头,或是飞快擦掉。后来知道了自己即将死掉,已经没有力气大哭了。
这么想,最后一次真正的哭泣,也许就是在美术教室里,被郑一煌刺伤胳膊的那一瞬。
郑一煌看着身前因悲伤而伏下去的余泽,擦了擦眼泪,止住抽泣,把自己的手盖在余泽冰冷的手上。
“对不起,我没有办法……但是,余泽,你以后多想我,我在人世时也多想念你,上课时、踢球时、还有考试的时候,开心的时候我会记得你,伤心的时候也记着你,就像我和你一起经历一样,那种感觉也许就能传达给你一些……一直到我不在人世,或者你不在阴间的那一刻。”
余泽低着头、身体发抖,紧紧回握他的手。
*
船家送过一拨船客,撑一长桨,自彼岸而回。
“幽冥烈烈,其形也渺,其色也清。”
他哼着慢悠悠的调子。
每天反复这样的工作,来往于无波水面,不唱两句歌,实在是很寂寞啊。
不知行了多久,船夫看到河面上有人,把斗笠向上撑了下,视线开阔起来。
这人他认识。
“白浪游!”
那人转头,大笑着跳到他船上:“杜布!”两人相互“哎”了一声应下,船仍慢慢走着。
“你来阴冥做什么?”
“一个生意。”青年笑嘻嘻地答,心情似乎很好,拿出一个纸包塞给船夫:“喏,艾草团子。”
杜布爱惜地揣到怀里,又道:“你的第一份生意?什么生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