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巷的夜晚一如三年前的死寂。
“嘿,你个半瞎子,傻乎乎地在这干嘛呢?”
归家的邻居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吓得破口大骂。
刘朱坐在地上,头发像咸菜一样黏成一片片,眼睛亮得可怕,看不清衣服还剩几缕挂在身上。
宛如一头濒死的幼狼。
这本不是刘家人该有的模样。
刘家先人曾是先帝麾下屈居一指的文臣,前朝遗贵。家中钟鸣鼎食,后代几乎都步入士大夫之列。
咸颐开元以来,因当朝权柄对其势力不倒颇有顾忌,加上刘国公的长孙即刘朱之父向来直言直语,得罪了不少新贵大臣。
其实刘家会招致祸患,所以也从未敢有分非之举,上上下下如履薄冰。不知从刘朱几岁起,他就很少见到刘母换上新的绸缎衣服,珠珮首饰一件件消失。耳边从来便是父亲的那句“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
刘朱每每听到这句,心中便有一种阴冷的恶意想要发泄出来。
使臣以礼…以礼使臣……难不成这些年朝廷对刘家的种种留意和“照顾”,整日在府外守着的皇城卫军,不时前来问好的使者,父母兄弟的担惊受怕,都是龙椅上那人对他忠臣的慰问之礼吗?!
他整日流连街巷,作一副纨绔子弟模样,香车宝马酒朋诗侣一日不离左右。他没法与官员们合流,因此很少与长辈同堂,儿时的礼乐熏陶似乎都被他当饭吃了,只是在烟柳繁华里闲游。刘家人每提起他,都面露尴尬之色,只当没有这么个扶不上墙的小辈。
江国贵族大都重视对后辈的礼乐熏陶,刘朱从前也没少被先生灌迷魂药。
但刘朱这种人是逼迫不得的,万事凭心情,且喜移繁就简。
比如授武艺,先生让他自己熟练剑谱,他花了一下午把那块不中看的木剑挖成了首饰盒;先生给他讲射箭的礼数,他举手上茅厕然后溜回书房,把前几天找工匠做好的镶银夜明珠系在腰带上。
比如传乐理,先生给他讲黄钟大吕,他便钟爱民间小调;先生搬来笙箫鼓琴,他从花园找段竹子打孔便吹;先生要考他乐谱,他便出巷子转口到了青楼包房,去向艺伎讨教一二。
家仆只当他好玩,也没做出什么出格之事,便由着他鼓捣这些下九流的小玩意。久而久之,先生们苦不堪言,他又很能在父亲和长兄面前卖乖,找找文章乱说一通,吹吹小曲糊弄一下也就过去了。
有段时间他在王畿有名的竹林里乱找,还有谣言说他溜进了太子的御林苑,虽说这不太可能,刘父仍是火冒三丈让他反省三天不准出门现眼。
刘父对儿子很宠,但在关键问题上还是很严厉,不负其老顽固之名。
后来刘朱想想,从小到大,父亲也就罚过他那么一次。
说到底他也并没有很厌恶家里的长辈,只是对他们遵规守矩的麻木性格愤愤不平。
身为名家之后,更要收敛装乖,长辈们却还是直言不讳,进言论事都要展现大家威严,誓要为天下先,平时更是把贵贱尊卑清廉爱民挂在嘴上,年轻大臣听得眼皮一跳一跳,皇帝笑而不语,百姓间的口碑倒还不错。
即使辉煌的朝代早已不再,刘家人还是想要留住那份傲骨风存。
可是谁又不明白后浪推前浪,新存旧亡的道理呢?
刘朱深知自己的无力,只能用这样一种幼稚的方式耻笑大人们的身不由己。
刘家亡得很惨烈,大火几乎烧尽了祖祖辈辈的家底珍藏,成山的书册皆成灰烬,莫大的家族如今只剩下他一人。
也许会有人深夜兴奋得难以入眠。